第五卷 月昏五鼓 21 養性殿賢主慰淒情 紀才子草詔封夷女

  “聽我說,”和珅像先生對小學生啟蒙那樣用手指點點桌面,“就算我收過你的禮,你敢這時候攀咬?你早做什麽去了?我查出你的虧空,你就反攀!這是一層;還有,你送過別的大臣禮沒有?你都把他們攀出來,萬歲爺只能當你是條瘋狗!你單攀我一個,別的大臣看你這麽不地道,暗地裏把你往死裏治,誰肯救你?高恒和錢度你知道怎麽死的?這兩個人一個是國戚,一個是皇上看重的,傅六爺也有意保全,原定的絞監候——這不過撒把土迷迷外人眼兒,秋決一道恩赦就完事兒了的。可他們倒好,臨死要拉墊背的,不分上下左右、親疏遠近,紅了眼見人就咬,連死了的訥親也咬。咬得人人切齒,個個提心吊膽,都想叫他們趕緊‘封口’,結果怎麽樣,你都知道了。”說罷哼地一笑吃茶。

  國泰被他說得出了一身冷汗,畏畏縮縮說道:“我是條漢子,沒想過攀扯旁人,千罪萬罪一人當了,左不過一死罷了。”

  “攀扯不攀扯是你的事,這一念之差是生死分際。”和珅無所謂地說道,“國家有‘八議’規矩,你有減罪的例,朝廷還有議罪銀制度,那就是我管著。就怕你越弄越錯,糟爛了想救你也沒門兒。聽我說話,想想虧空的銀子到哪去了,再想想收了下頭多少錢,連於易簡也不要落井下石,紮紮實實寫一封認罪服辯折子,請劉大人代轉,辭令要懇切,請罪要真誠。感動了皇上,余外都是未事。”說著,聽見外頭腳步聲,接著便見劉全和錢灃一前一後進來,便問:“劉大人還在於家麽?”

  錢灃看一眼白癡似的國泰,雙手搓了搓,說道:“他要到天明才能回來。石庵公吩咐,夜裏辛苦,叫外頭飯店做點熱湯給大家喝一一你們一直在談?”

  “談得不少了。”和珅輕松伸欠一下,又適度地放下雙臂,打著呵欠,口齒不清地對國泰微笑道:“還是那幾句話,不要思量著攀扯別人,不要和別人比著委屈,不要轉移財產。實實在在把自己的罪一條條奏明,仰乞皇上如天隆恩——你認罪好,我們才好替你請恩。去吧,瑞芝,回去諒你也睡不好,好好想想我的話。有什麽事,可以隨時進來見我們三個的。”

  國泰站起身來,艱難地向二人一躬,說道:“是……”

  “罷官猶如筵宴散,華庭空座留寂寞……”和坤似是對自己,又似對劉、錢二人念誦了兩句,笑道:“他伏罪的心是有的,要看皇上怎麽辦他了。”

  劉墉、和珅的聯章,錢灃附奏,用六百裏加急發往北京,恰好是正月“破五”日子,民俗當日接“路頭神”(即財神),迎接初六開市。這是利市爭先的事兒,京師行戶人家一家比一家起得早,金鑼爆竹牲醴畢際,那爆竹打三更天響起,崩得滿城炒豆子爆米花也似。於敏中當值軍機處,他有個失眠症候,前半夜睡不著,後半夜沒法睡,假寐著直到天明。奏事匣子遞進來,一摞摞的全是外省送進的請安賀元旦折子。劉墉的火漆通封書簡擱裏頭格外的出眼。因關心著於易簡是非,先撿出來看題目:

  臣劉墉、和珅並臣錢灃跪奏山東巡撫國泰、山東布政使於易簡貪瀆壞法、婪索屬員、辜恩溺職,致使國庫虧空銀兩二百零七萬四千六百一十三兩四錢事:

  奉旨查抄並鎖拿在案,具列清單,叩請禦覽。……

  厚厚的一摞子。翻了翻後邊,是查抄清單,看前邊奏章,也有洋洋四千余言,一色的端筆鐘王小楷,版印的那般齊整。於敏中本來蒙蒙的,立時醒得雙目炯炯,一目十行檢看裏頭關乎於易簡的劣跡,待到看完,汗濕得奏稿邊都有些潮了。

  “於公早!”於敏中正悶著發呆,紀昀一頭笑一頭從外頭進來,撲風而入還帶了一股硝火味兒,說道:“看來不但為官愛財,老百姓迎財神也蠻起勁兒——五日財源五日求,一年心願一時酬。提防別處迎神早,隔夜匆匆搶路頭——錢真是個好物件兒!現在街上滿街都是爆竹花紙,大柵欄那邊我去看了看,有的地方積了有一尺厚!想著你未必睡得好,官門啟鑰我就進來了。”見於敏中一臉呆笑,又問:“有什麽要緊事麽?”於敏中繃著嘴唇,用手推推那份奏折,說道:“劉墉的。你看看吧。”

  紀昀凝住了神,取過奏折來。他和於敏中看折子方法不同,先看了題目,接著又看折尾:

  ……據此,國泰、於易簡貪墨婪索、侵吞庫銀、中飽賑災款項情事昭然。其偽飾手法、魑魅伎倆與臣等陛辭時皇上廟測若節符合焉。仰思聖聰高遠洞鑒萬裏之明,反觀二人營苟狼狽害民壞法之情、蚍蜉蟭暸之計,臣等不惟深恨其陰微鬼蜮跳踉欺君,且笑其蔽蟬智能,憫其窮愁無計也。用是合詞奏復,請將國泰、於易簡即行鎖拿進京到部嚴讞,勘定典刑,付諸國法,以彰我皇上至公愛民之聖德。至此,紀昀已知奏章大致趨向,但面前這位同僚就是“貪墨婪索”犯官的哥子,該怎麽說話呢?紀昀裝著翻看前文,移時才擡頭道:“這事不能延誤的,得立刻請見皇上。我們一道進去,看皇上有什麽旨意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