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16 慈愛母宮闕別皇子  郁颙琰觀風入山東(第4/7頁)



  “啊紮!”王忠不知冷的嚇的,雙腿哆嗦著軟了一下,忙道:“奴才遵王爺的諭!只是上頭內廷要有諭旨,奴才到哪尋主子呢?”颙琰冷冷說道:“我自然派人和你聯絡——開船吧!”

  浩浩蕩蕩的欽差船艦無聲無息一滑開動了,槳聲櫓聲在澹澹泊泊的大運河中逶迤南去。颙琰似乎高興起來,站在堤岸高埠上,聽憑西北風把自己的辮梢袍擺撩起老高,孩子似地輕撫著蕩來蕩去遊絲一樣的垂楊柳條,興奮地嗡動著鼻翼,盡情呼吸清冽沁寒的空氣,笑著對王爾烈道:“師傅,我就最愛到這樣的地方兒,天高地闊自由自在,沒有保姆丫頭環圍,沒有太監諳達呼擁——”王爾烈笑道:“也沒有師傅督促讀書,聽講學聽得昏昏欲睡。”“是。”颙琰微笑著點頭,沿斜徑下堤,一頭說道:“我兄弟們說起來金尊玉貴,其實論心也是個苦,就那麽個紫禁城,那麽個王府,串來串去千篇一律。外官們進來看,這是巍巍天闕,龍樓鳳閣金碧輝煌,似乎是夭堂,見慣了也就乏味,紅墻黃瓦四角夭而已。每年秋彌,到木蘭去,到熱河去,到奉夭去,面兒上莊重,其實兄弟們個個心裏歡喜得沒法形容兒。就是木蘭野圍、避暑山莊、奉天這些地方雖好,畢竟還是皇家禁苑,一旦有雕飾痕跡,就失了自然真趣。我倒覺得這田園野村更好呢!”說罷綻容而笑。

  “我聽曉嵐公說,圓明園裏也要設計一處村落,一切仿民間樣式。”土爾烈笑道:“聽說酒坊、肉肆、飯店、戲院、茶館一應俱全。將來建好,十五爺帶我也進去觀賞觀賞。”颙琰搖頭道:“可見皇上也寂寞,缺什麽什麽好——那也沒什麽意思,都是假的,村漢是太監、村姑是宮女,一想就膩味。已經有個模樣兒了,回京我帶你們瞧瞧就知道了,這是皇上讀了《紅樓夢》,跟大觀園裏的稻香村一個模子。”

  颙琰一邊說笑,時而彎下腰看那麥苗,時而手搭涼棚眯著眼遠眺。走路腿也擡得高了,很像想要手舞足附一番的模樣。他一路寡言罕語穩平沉重,眾人不能領會他此刻心境,只是微笑注目。但颙琰一刹快心,立時想到了自家身份,向王爾烈自失地一笑,說道:“我有些忘形廠。”怏怏地垂下了臂,規矩蹈步序序而進。

  下了官道往前走,來往行人轎車貨車就多了。王爾烈請颙琰乘一頭驢,另一頭馱著行李包裹,王小悟管牽驢,人精子打前,他陪在颙琰身畔迤邐走路,像煞了是帶著賬房先生收債的土財主少爺下村光景,連過幾個村都沒有留步,颙琰一來好奇,二來也是有心人,每到一村都要上小悟進人家討碗水來嘗,果然有的甘淡,有的又澀又鹹。他不好貿然闖進人家,外頭“走驢觀花”看那些莊戶人家,盡管出來挑水的喂牲口的漢子衣裳破舊肮臟補丁連綴,擰著小腳蝦著腰端簸箕喂雞的老婆婆也都神色安詳,偶爾穿巷而過的騾車馬幫蹄聲得得驛鈴叮叮,夾著犬吠過客母雞鳴蛋種種嘈雜,看去也是安泰平靜,不像凍餓潦倒得過不去日子的光景。派王小悟去問了問路,果然這裏還是青縣縣治,王小悟揚著驢趕棍指著南邊道:“再走五裏就到滄縣黃花鎮,逢雙大集,鎮裏飯鋪騾馬店幹店都有,咱爺們就宿在黃花鎮,明日晌午錯就到滄縣了。”

  四個人趕到黃花鎮,已是西正時牌,集剛剛散場,背搭褳的、挑擔子的、趕牲口的亂哄哄離鎮而去,滿街遍地的牛驢騾糞蔗渣柴屑混在浮土泥沙中,片石爛磚壘起的湯餅鍋灶兀自余火未盡青煙裊裊。人精子連問幾家大門面客棧,俱都是“客滿”,細打聽才知道都住的滄縣和滄州府的衙役,為因“皇子十五阿哥爺奉旨出巡山東”,這裏緊臨運河,是必經之道,府縣連日傾巢出動維護治安,鎮裏大店都住的這些人。颙琰聽得好笑,說道:“倒不曉得他們這麽張致的,咱們怎麽辦呢?”王爾烈道:“他們也是好心,勤謹奉差總是不錯——看後街有小店,尋兩間房胡亂住一宿,只要潔凈就成。”颙琰中午在船上只吃了一盤點心,走了這老遠的路,早已饑火中燒,眼見前頭大店中進進出出吆吆喝喝都是圓帽子藍衫衙役,又雅不願混跡在這些人中間吃飯,一展眼見左近一個小鋪,草頂瓦檐只兩間門面,門口靠一塊門板,白粉寫著“留飯”二字,門前打掃得十分幹凈,因指定了道:“小悟子去定房子,我們在這裏吃飯等著。”

  “是啰!”

  小悟子答應著攛蹦去了,人精子在門口拴馬樁系了驢韁隨王爾烈、颙琰進店看時,其實是兩間在前,迎門通著後邊還有兩間暗房。老實說話這不能叫“店”,只是個臨街住戶,擺攤兒賣粥飯的人家。店面裏堂陳設十分簡陋,靠西墻兩口風箱柴鍋煙囪通向屋外,像是一口鍋造飯一口鍋炒菜,旁邊支一個案板,四張矮桌旁擺著十幾張小杌子,是供客人坐著吃飯用的,桌凳地面都抹掃得十分清凈。也沒有夥計,只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統著一襲粗青布老棉袍,挽著袖子正在洗碗。見他們進來,老漢忙揩了手,一唱老實巴交的樣兒哈腰賠笑道:“三位爺台來了?請隨意坐。我這兒寒磣得很,只有家常飯菜,白面餅子卷蔥蘸醬,粥是現成的,還有自家腌的小菜,想吃面條兒現做。眼下大冬天兒也沒什麽鮮菜,蔓菁蘿蔔白菜,也有雞子兒,隨意炒點給爺台們下飯。”人精子自到鍋邊攪了攪那粥,嘗了嘗回身笑道:“二位爺,是黃米綠豆粥,水也不好。連肉也沒有,咱們換一家吃吧。”颙琰見老漢一臉失望,木著臉呆笑不知所措,倒覺不忍的,出笑道:“這裏也還潔凈安靜,我有素的就成。你們要吃肉,叫老板去買點熟肉過來也是一樣。”說著便坐,王爾烈也坐了,說道:“我也不用吃肉。現成的吃飽就好。”說著老漢已經提茶出來,每人斟上一盅,又問人精子:“爺要什麽肉?鹵豬頭?五香羊頭?還是牛肉?要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