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16 慈愛母宮闕別皇子  郁颙琰觀風入山東

  因傅恒病重彌留,乾隆下旨輟朝一日。不到辰時,乾隆便吩咐“預備乘輿”到傅府“視疾”。遍宮嬪妃中,貴妃魏佳氏是和傅家源淵最深的,思量若論恩義,無論如何這時候該去傅家安慰安慰棠兒。但昨晚在皇後處請旨,乾隆卻沒有恩允,只說“這裏有個規制限著。朕去已經是殊恩,你們一窩蜂都去,傅家怎麽接駕?這會子他們都是心亂如麻,駐蹕關防都應付不來。十五阿哥又要出遠門,你們娘母子也該說說話,安頓他上路。你就惦記傅家恩情,也不在這些虛禮上頭斤斤計較。”因此,魏佳氏一大早盥洗齋素,到佛堂給傅恒上了三至平安香,回儲秀宮默默打坐,想著傅府現在不知什麽光景,又思量起當年落魄、連天大雪被逐出門,多少悲酸悽惶事,已是淚眼模糊。正在思緒如潮湧動不定,小太監進來稟道:“主子,十五爺來了!”接著便聽見兒子不輕不重的腳步聲漸漸近來,忙雪涕拭淚換了微笑,吩咐身邊一個丫頭:“桂香,你十五爺來了,把展子裏放著那壇龍井泡上茶!”

  說著,颙琰已經挑簾進來,規規矩矩到魏佳氏面前打了個千兒,說道:“母親安詳。我今兒就離京,給您請安辭行。”起身覷了覷魏佳氏氣色,又道:“娘臉色有點蒼白,是夜來失眠麽?又像剛哭過似的。”

  “坐罷。”魏佳氏淡淡說道,眼中微波閃動凝視著自己的兒子。這是天下任何尋常人家母親中極少見到的那種神態。一頭說,他是王爺,是載在王府的天之驕子,是國家社稷的擎天梁柱;一頭說,是她終生的靠山,是她將來退歸太妃之位後的歸宿主人。就眼前說,乾隆訓誡、皇後訓誡、東宮師傅訓誡——天子、君臣、師傅都可以“訓”誡,那是聖人制在“三綱”裏的綱。她這個“母親”名、位、分,都只能依附在這光焰與日月比齊的輝煌之中寄生仰息,她頂多只能“勸誡”。這眼神裏除了那種與生俱來的母愛:怎樣、溫柔、期待、關懷、牽念……還夾著有一份對皇家嚴威的凜凜敬畏,自衿身份的尊榮。所有常人歌笑悲喜母子無間的親近情分,都被這道無形的高墻湮滅殆盡,她就這麽端詳自己兒子,才十五歲,這麽周周正正的,像個小大人。這麽大點兒出遠門,若在民間,母子相抱痛哭一場也是常事。但她不能,只是覺得離得這樣近,還是太遠了,她只能隔“墻”這樣努力眺望。

  颙琰卻萬難體會母親此刻心境,見她這樣瞧自己,有點奇怪地看了看自己身上,又擡起頭道:“我要出遠門了,不能過來請安。路上遞請安折子,也不能單列給娘。您得多保重。”

  “我吃得飽穿得暖,又住在宮裏萬事不愁。你甭記掛我,你好了我什麽都好,你不好要好也好不了。”魏佳氏收攝心神,回到現時境中,輕籲一口氣笑道:“雖說不能單列給我信。你給皇上寫請安折子,附一句給皇上娘娘請安的話,我就能見著了,也就心滿意足了。”

  “是,我記住了。”

  “你這是欽差。走驛道住驛站的吧?”

  “那是儀仗,照規矩都有的。”颙琰聽到母親言語中的顫聲,心頭一拱一熱,眼圈有點發紅,一躬身道:“我和毓慶宮侍讀王爾烈一道騎驢走,要順道看看百姓吃什麽住什麽,有什麽難處。”

  魏佳氏一聽便笑了,“那有什麽看頭?你娘就從那裏頭過來,問我就什麽都知道了——王爾烈?聽你跟我說過,三十九年的進士吧?他也是個書生,只能幫你在差使上出主意。我只擔心一路吃喝拉撒睡沒個知疼著熱的人照料。再說聽說外頭鬧教匪,不多帶些個人,出事哭黃天也沒淚!”說罷又拭淚。颙琰笑道:“娘,你又來了。平日你怎麽教導我來?掰著手一五一十,當初怎麽走投無路,怎麽舉目無親四處遭白眼兒,怎麽在人房檐底下趁飯吃……還是你說的‘人受擠兌本事高’,輪到真個的,你該給我鼓勁兒才是呀!”“我說說也是白說說,笑笑心裏暢快。”魏佳氏一邊揩試,淚水仍不住地往眶外湧流,“娘那時候兒是沒人疼沒人憐不得已兒。你是金枝玉葉,娘寧可你平平安安沒事兒,不願你出去獨個闖蕩。”

  颙琰心裏滾熱,臉上笑著聽她絮叨,見桂香捧了中櫛來,忙起身擰了一把熱毛巾捧給魏佳氏,退回座中說道:“我來看娘,倒招得娘傷心!安全上的事王爾烈自然有安排的,一路官道也沒聽有什麽江洋大盜剪徑。您到潞河驛看看就知道了,多少江甫商客、安徽山東的行商,還有廣東廣西雲貴來的,比山東遠得多。您說過,我比別的阿哥皮實,兒子難道還不如那些客商?”一頓說得魏佳氏高興起來,說道:“你就是皮實,不哼不哈的心裏有數兒,面情上不大外露的。娘苦寒出身,平日三言兩語說著勸著,你比你哥子,還有你弟弟都儉省,能受委屈耐摔打——單是生你,眼看出花兒沒指望了,皇上千裏迢迢送了個葉天士來,還是救了你的命……我是想,還是得帶個有本事常出門的跟著豈不更好?”又嘆口氣道:“可惜傅六爺病得沉重。不然我帶出個信兒,不論福隆安、福康安誰跟你作個伴兒,我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