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19 居移氣嬪禦共邀寵 勤軀倦遊冶觀排場(第2/7頁)



  “他們原該報奏,你們也不該攔住。”乾隆聽他們說自己“忙”到後半夜,暗笑一下,一邊擺手叫起,“都坐下說話。嶽東美鞍馬舟車的,還該歇息一下再來見朕。其實西邊軍政雖然亂如牛毛,並沒有緊急軍情。朕不見你時日多了,也只是個惦記。你有歲數的人了,朕也有意召你回來養養身體。不過,看去氣色還好,朕這就放心了。”嶽鐘麒笑道:“奴才身體精神去得,一輩子廝殺漢,到死也還氣壯如牛。比起劉統勛,他比奴才小著十幾歲,走路都心慌氣短。”他覷著乾隆上下打量,聲音變得有點發顫,“主子身子看著還好,奴才也就放心了。奴才七十歲的人了,夜裏一想,怎麽也是行將就木的了。甚麽心思也沒有,只是個戀主,還想再給主子出把子力。又想著見主子一面就少一面……人,不敢思量。靜夜細思量,真的百不是滋味……”乾隆聽得心裏感動,臉上卻不肯帶出,因見案上放著幾塊瓦档,還有一塊整瓦,取過那瓦來,端詳著,口中道:“朕也是耽憂啊!……統勛,你怎麽仍舊不聽朕的?一天辦事不要超過三個時辰,怎麽還是整夜整夜的熬?博恒寫來的折子一寫就是萬言書,都是親筆正楷,後頭的筆畫都發顫。人才老少青黃不接,這不是小事。你們都累垮了,誰給朕辦事?紀昀也一樣,範時捷金鑊都要想著這一層,要物色人才……“他自失地一笑,換了話題,這不是南京夜市上和那個叫馬二侉子的一道買的那塊假漢瓦麽?這幾塊瓦档又是怎麽回事?在這裏擺弄古董麽?”

  紀昀忙笑道:“這是臣在格物致知呢!那幾塊瓦档是尹繼善在漢墟裏撿出的真品,竟和南京夜市上買的一樣,都是黃色底漆。這可真是奇了——漢瓦档只能是紅底色的呀!”

  乾隆拿起一片瓦档,在瓦上敲敲,說道:“秦尚水德,連軍旗都是黑顏色,碑銘也是四字一斷,和水德之數相合。炎漢以火厭水,所以樂府五言,是火德之數,衣冠旗幟都是赤色,漢瓦絕不會是黃漆底色的——你們看,底色是紅的!”他忽然看見,方才敲擊震剝了瓦档外層漆片,竟是紅漆外又塗了一層黃漆,指著笑道:“這是賣古董的自作聰明,以為皇家宮室,一定用黃顏色,在真貨上頭作假,弄出些玄虛來……”幾個人都湊過來看,連那塊整瓦也是紅色底漆。嶽鐘麒不禁笑了,說道:“這真叫弄巧成拙!真的反變成假的了。”劉統勛幾個人對此毫無興趣,只乾隆面上敷衍,笑說附和而已。只紀昀仍舊格外認真,熟視良久,認真地說道:“皇上,這瓦是真的,賣貨的也沒有作假。這是王莽纂漢時的瓦,王莽以土德厭火,登極時來不及換瓦,‘宮闕殿瓦皆以黃漆塗染’,《後漢書》載,當時天象示警,大風雷雨齊下,殿瓦皆毀……這塊整瓦能留下來,真是劫後余存了……”他突然覺得自己“聰明”過頭了,後邊這考據實在多余,一笑收住了。乾隆似乎不覺得甚麽,見案頭放著一疊書,取過看時,是宋代洪邁的《容齋隨筆》,一邊笑說:“在看這部書麽?朕粗覽過這書。違礙是沒有的,只是雜蕪些兒,體例編輯不甚有章法——”翻著,倏然間臉上微一變色,站起身來,說道:“時辰不早了——你們換換便衣,紀昀守值,我們一道兒走走。昨兒他們說桃花庵桃花已經綻蕾。觀賞去!”

  嶽鐘麒四人忙退出來到隔壁去換衣服。王八恥昨夜就備好的,早已進來,替乾隆脫褂換袍。戴了頂黑緞瓜皮帽;駝色夾袍穿上,也不系腰帶,坐在椅上,由王八恥跪在地下換掉青緞涼裏皂靴,穿了雙黑市布起明檢布鞋。轉眼間,已是個孝廉模樣。紀昀見乾隆忽然間沉郁,臉上似喜似悲,一付心事重重模樣,想問,又怕再失口,又不知書裏甚麽地方觸了他的忌諱,糊裏糊塗幫著王八恥料理清爽。送走了眾人,回來一邊回憶乾隆翻書情形,一邊按篇仔細閱看。

  桃花庵離著行宮只有不足五裏之遙。這裏又叫“臨水紅霞”。出行宮,沿一帶蜿蜒溪水西行,過了長春橋就到。轉過一帶崗坳,眾人眼前轄然開朗,一片開闊地中野樹成林,松楸柏桕之間溪水縱橫,隔三差五的石板橋花徑小路相通,布局錯落有致。庵外林中茅屋三四間,向北厝屋鱗次似乎略有人影來往活動。向南流淌的小溪碧幽深暗,也許水藻太密不利行舟,三瓣草水浮蓮幾乎將水面遮嚴了。南邊一帶池塘三條板橋在中間匯合,塘中小島上結著一座小茅亭,匾額上寫著“螺亭”兩個字。板橋西北上岸,林叢中坊表插天,仔細辨認,可見“臨水紅霞”四字。由螺亭向西南過板橋,岸上又有一座“穆如亭”,過亭即是桃花庵。塘西數百株桃花粉苞初放,鮮瀅不可方物,映在水塘中與天光相接,庵中殿宇樓亭宛如建在桃色霞靄之上——桃花庵得名,大抵是因了這個緣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