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04 智和砷寒院濟孤弱 巧鸝兒深衙撫古琴(第4/7頁)



  “四爺在賞雪聽琴,”小吉保和胡克敬年紀仿佛,一般的頑劣皮實,只賊頭賊腦目光狡黠,心思似乎更靈動些,擠眼兒弄眉咂巴嘴,渾身消息兒一按就動的個角色,嘻笑著對眾人道:“小胡子知道的,除了老爺太太,這時候兒誰敢驚動他?這裏廊下避風,還生著一盆炭火,咱們等一會再過去吧。”小胡悄悄咧嘴一笑,“告訴你吧,我不怕少主子發火!能挨他一嘴巴,準是要擡舉我的——我月例銀子才是你一半,也想學你那年,一頭拱主子個仰面朝天,第二日就升發了。”小吉保笑道:“放你媽的屁!你懂主子脾性?要看甚麽事、甚麽時候兒!差使得琢瘩著辦——連我也只懂得一半呢!”說著指壓口唇,示意雅靜。眾人便不吱聲,在廊下向火,聽著花廳那邊時隱時顯的叮咚琴聲。只魚登水納罕:府中人並沒有會彈琴的呀……

  彈琴的是新收到福康安跟前的丫頭黃鸝兒。古琴焦桐,漢玉新軫,一雙素手輕撥徐按勾抹挑滑,彈的是一曲《清江回流》。福康安頭戴紅絨結頂六合一統帽,已換了件玫瑰紫巴圖魯背心,套著石青小羊皮袍子,披著猞猁猻大氅,一條結紅絨辮子又粗又長,隨便搭在肩頭,腳下蹬一雙鹿皮油靴,貯立在西花廳檐下滌慮清聆。此時暮色冥暗天穹籠蒼,簫簫朔風中仿佛千百萬灰色的蝴蝶飄飄搖搖翩翩翺翔著旋轉墜地,西花廳南側一片闊大的池塘並沒有結冰,但已融不盡紛紛落下的新雪,塘面上掛了一薄層白霜樣的雪,驟爾風過,雪色的漣漪沉重緩慢地暗自湧動著,給人一種神秘幽深的感覺。遠處的房舍都蓋上了皚皚的雪蓋,隱在楊柳樹梢略帶紫褐色的靄靄微幕之中。這樣的黃昏中,西花廳中的琴聲略顯著有點沉渾,時而低回婉蜒,轉又蒼暗淒涼,偶爾如珠走玉盤,勾挑得似寒泉滴水,好象不勝雪寒,即轉濁重幽咽……福康安一頭思量見了乾隆爺後,該怎樣奏對一路“觀風”的感受,如何請纓隨父出征,轉念父親在涼風鎮遇刺,帶傷在四川整軍,不知容不容自己去身邊侍候?琴音一沉,他又想到母親在北京,這會子說不定又跪在觀音像前祈禱自己平安。母親喃喃念誦大悲咒的那付虔誠樣子,自己每次見了都忍不住要偷笑……可是現在笑不出來,眼中湧滿了淚水……正自思緒紛呈不可收拾,琴音裊裊縷縷而止。福康安一轉臉,見吉保等人都在月洞門外,遂招手道:“都進來吧。”先自掀簾進了花廳。

  “給四爺請安!”魚登水打頭,幾人魚貫而入。見屋裏已經掌燈,鸝兒坐在窗前調弄琴弦,福康安站在琴案邊,似乎在審量鸝兒身段,又似乎在留心案上的琴譜。——眾人忙都打下千兒去。舒格特意加了句“四爺吉祥。”才隨眾起身。這才見馬二侉子也在屋裏,幫著一個長隨往書架上擺書。

  福康安只看了眾人一眼,點了點頭,叫過魚登水,說道:“方才琴音有異,我就曉得你們在聽了——這架琴不是凡品。看來你也是知音之人,鸝兒方才彈得如何?”魚登水笑道:“姑娘彈得好極了好極了!我其實也不懂的,不過聽得多了,總沒這位姑娘彈得中聽,猶如空谷足音,鈞天之樂,令人聞之欲舞!”馬二侉子聽得吞地一聲咳嗽,要笑,又掩住了。福康安也忍俊不禁一個莞爾,掂起琴譜來,馬二侉子和魚登水都湊上來看。上頭核桃大的字寫著——

  奇工時色渴望乞已已笆蜀殷騖局苟邑

  葛苞可L-L苟乙馬苞芍巴鴛邑己巴蜀巴

  蕩曹震蔓昌尼屆給苞足葛葛量蔓馮

  苞噶芍可尼奎履舀苫堂

  魚登水看得懵懂。馬二侉子指著一個字故意道:“這個學我認得的,是個尼姑的‘尼’!鸝兒聽了只抿嘴兒一笑。福康安也笑,說道:“這是‘羽’調裏的一個指法,大拇指擘第七弦——老馬露怯了!”轉臉又對鸝兒道:“鸝兒的琴指法合宜,敲擊不雜,吟揉不露,起伏有序,作用有勢,是謂彈琴‘五功’,緩急、輕重、高低起伏,用指不疊,弦調平和,差不多到了‘左右朝揖’的火候了。”

  “爺誇獎了,這怎麽敢當的呢!”鸝兒被他贊得羞紅了臉,低頭小聲道,“爺沒聽我師父彈過。她說‘淡欲合古、取欲中矩、輕欲不浮、重欲不鹿、拘欲有權、逸欲自然、力欲不覓、縱欲自若、緩欲不斷、急欲不亂’,合著這十善,才能‘左右朝揖’。她自個兒也沒到這地步兒呢!”“聽聽!”福康安笑謂魚登水,“這才是真行家地道話呢!”

  魚登水笑道:“我於琴理一竅不通,看琴譜更象看天書。只是隨著大家附庸風雅罷了,就方才這《平沙落雁)一曲,引人入勝,如入大漠似聞飛鴻……”話沒說完,福康安已笑不可遏,扇骨搗搗他肩頭道:“罷了罷了!愈描愈醜了……這琴到你手裏,真是明珠投暗。是多少價?轉給我罷……”魚登水這架古琴,是當了縣令要坐“琴治堂”,小廝們逛鬼市化四兩三錢銀子買來獻殷勤兒的,他也不知道價值若何,品位幾等,見福康安賞識,巴不得的高興,笑道:“不到五十兩的小玩藝兒,送給四爺了!寶刀獻烈士,瑤琴贈知音,這琴到四爺手,就是到了鐘伯牙①手裏,還敢要錢?我不成了錢瘩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