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35 一技花敗走明孝陵 燕入雲臨事再反水

  易瑛略偏轉了臉,驚異地看一眼乾隆月下的側影:新剃的頭,腦後垂著粗長的辮子直到腰際,頎長的身子玉立在大柳樹下,微微翹起的下顎都看得清楚,像鑄在月輝淺光浮影中的一尊石像。一刹那間,她覺得這個中年人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氣度風韻,似乎莊重沉渾,又似乎威嚴難犯,憑著女人的直覺,這是那種最堅穩可靠又令人敬畏的男人。她低下了頭,沒吱聲。

  “我說的不是嗎?”乾隆微笑著轉過臉,他的語氣已不再那樣濁重,變得十分柔和溫馨,“我和他都是康熙爺的孫子,自小到大形影不離,我知道他不愛錢,心地很仁厚,待漢人也很好的……”

  易瑛有點受不了他凝注的目光,便側轉身望著腳下的流水,低聲說道:“你是金枝玉葉龍子鳳孫,說這個話是情理當然。我的遭際和你天懸地隔,見到的,聽到的和你全然不同。”她笑了笑,擡起頭,指著對岸說道:“就像隔著一條河,那邊的人什麽心境什麽言語,我們怎麽知道呢?”

  “你的遭際?很苦麽?”乾隆問道,“……要是不介意,能說給我聽聽麽?”

  “不,我介意。”

  “為什麽?我們不是朋友麽?你信不過?”

  “不,不為什麽。有些朋友是隔岸而立,中間隔著一條過不去的河。就像這桃葉渡,真正懂事的人,是不在這裏修橋的。”易瑛的聲氣顯得有些悲涼,似乎在按捺著自己炙熱煩憂的煎慮,嗡動了一下嘴唇,咬著牙忍淚不語。

  話題似乎枯竭了。兩個人在秦淮河畔對面兀立,乾隆仰視,像在天上的繁星裏尋找什麽,易瑛卻在撫著被月色鍍了一層淡淡銀霜的柳條。天心的皓月,瀑瀑緩移的流水,遠地白蒼相間揚子江上的漁火,十裏秦淮軟紅柔歌,都一下子變得那麽遙遠,宇宙間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既有一份說不清楚的親近情愫,但又毫不含糊地心知對方乃是自己的死敵。

  天空地闊的岑寂間,忽然傳來紀昀和唐荷的說話聲,中間還夾著馬二侉子嘻嘻哈哈的笑聲,漸漸走了近前。易瑛聽時,是唐荷和紀昀在爭論什麽,便問:“你們在那邊作麽子!說得好高興!”

  “這位年老先生在那兒說笑話兒。”喬松說道,“他是河間人,考中進士,當時有個江南同年,一處吃酒。說‘江南才士利如錐,河北名流鈍如錘’,年先生說‘難道我這錘砸不斷你的錐?’那才子說‘我的是神錐’,年先生說‘那好,我的就是神錘!’”馬二侉子笑道,“後來見河邊碗粗一株梅樹,我說這麽大的梅樹少見。老年說‘梅花不好,不如他家鄉桃樹,當不得他神錘一擊。’他們又爭起來。這位小兄弟愛梅,說‘只宜遠望,舉目似燒村’,又舉陸放翁的詞兒。年先生代桃罵梅,說‘恐怕百花相笑,甘受雪壓霜欺,爭如我年年得意,占斷踏青時’!”紀昀也笑說:“《詩經》裏說‘桃之夭夭’,就沒講‘梅之夭夭’嘛!”唐荷道:“歲寒三友松竹梅,沒聽說過松竹桃!”紀昀道:“我即興就能說個詞兒‘竹君子,松大夫,梅花何獨無稱呼?為使主人解愁頤,家家梅香都是奴’!”一邊說,一邊用目光搜尋著端木良庸,卻不見影兒。

  幾個人說得興頭,只有乾隆還浸沉在方才的氣氛之中,一點也不想聽他們說笑,靜靜聽著,冷丁地冒出一句話:

  “桃花、梅花,孰優孰劣,何須批評?音無哀樂,隨心而已——我和卞先生談議的是另一絕大題目。卞先生,你不就是‘一枝花’——朝廷通緝的易瑛麽?”

  這一語石破天驚,所有的人心頭都像炸了響雷被震得腦子轟鳴不已!喬松唐荷摸腰間時,卻是寸鐵未攜;紀昀出了一身冷汗,張皇四顧,見端木不知甚麽時候已閃身出來,移著步走向乾隆。他噏動了一下嘴唇,竟不知說什麽好。馬二侉子驚得傻著眼,看看這個瞧瞧那個,懵怔得像個夢遊人。易瑛也是渾身一顫,驚得如焦雷轟頂,但她久經大變的人,倏然間已憬悟回神,咬著下唇一笑,說道“隆爺真能開玩笑兒,像是平地一聲雷放了個炮仗!”

  “我們主子就愛嚇唬人玩兒。”畢竟紀昀聰慧機警過人,此刻如若翻臉,易瑛逃逸已是小事,萬一動起手傷了乾隆,甚或把乾隆劫持而去,自己立時就成千古罪人……顧不得細想,嘻地一笑說道“上回去果親王府,說王爺和年羹堯案子有牽連,皇上要追究,嚇得王爺幾天躲家裏等人來抄家!卞先生真的是‘一技花’,也是要唬得花容失色,‘桃之夭夭’的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