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29 竇光鼐嚴章彈權臣 尹元長機斷擒國舅

  乾隆回到東禪院,想起方才法空和尚坐化情景,心頭又是感慨,又是惆悵,徜恍如對夢寐,還夾著有點神秘的恐怖。看天色時,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陰了。大塊大塊的雲濃淡下一,在廣袤的天穹上緩緩移動。本來就是晦月日子,此刻顯得更加黯黑。陣陣西北風掠過,襲得身上起栗,滿崗的楓樹像無數人在暗中拍手嘩笑,高樹婆娑搖曳,叢莽像暗潮一樣波伏浪湧,崗下的莫愁湖上燈火闌珊,連隔院的佛燈也都明滅不定。一片喧囂中鬼影幢幢,異樣的詭異陰森。紀昀陪侍在側,見乾隆不說不動,站在天井裏只是出神,也不敢輕易驚動,一陣哨風微嘯著撲身而來,他打了個寒噤,輕聲道:“東翁,東翁……風大氣涼,要下雨呢……請先安置,好麽?”

  “晤……”

  “主子!”

  “唔,唔!”

  乾隆身上一顫,才從忡怔中憬悟過來,掏出懷表對著檐下晃動著的燈光看看,還不到亥正時牌,因見嫣紅和英英擡著一大木盆熱水向東廂屋,便問道:“我住東廂?北屋正房誰住?”

  “正房貼著外墻,已特爾幾個夥計在那裏守夜當差。”紀昀自家心中也被方才光景震撼,擔心乾隆受了驚,熱身子涼風撲感冒,聽他聲音並無異樣,心裏略覺安頓,忙陪笑道:“這是傅老六、佳木(阿桂)、劉老倌子(統勛)我們幾個合計的。哪裏安適住哪裏,請東翁見諒!”他沒有說完,乾隆已進了東廂。嫣紅和英英便關門。

  紀昀知道乾隆要沐浴,因惦記著有送來的邸報和奏議節略,匆匆趕進上房,卻見是吳瞎子坐班當值,桌上燈下放著一寸來厚一疊文書,用桑皮紙打著封條。因間:“是誰送來的?他人呢?”

  “是臬司邢建敏送過來的,當時就走了。”吳瞎子起身笑道:“我也是剛剛出去走了一遭回來,看看廟裏有沒有蹊蹺——喏,鐵頭蚊這家夥還到湖底爬了一圈——萬事平安。您只管放心!”紀昀這才留神,鐵頭蚊換了一身寬寬松松的大袍子,坐在南窗下小杌子上正在喝姜蒜辣湯,唏溜得滿頭大汗,因笑道:“你這鬼東西,老燒刀子酒不是更好麽?水底下滋味如何?”說著便拆封。

  “這勾當您老爺子就外行了。”鐵頭蚊揩著汗笑道:“水底下涼極,五臟都凍得收斂了,要姜湯進去沖化克散發表,體氣才不得受害。燒酒是個急暴熱性,下肚裏冷熱相激,只暖和一時,其實是傷了脾胃去暖身子,日子久了要得屁眼風的……”

  紀昀一頭聽他拉狐閑話,微笑著一件一件揀看文書。先看邸報,報載“聖駕已抵泰安,有旨即行南下,不事泰山之遊”。紀昀不禁一笑,又有盧焯到清河蒞任河防總督,請旨將三名冒貪治河錢糧的河防巡檢河泊所長吏革職拿問,詢明正法的奏折。還有陜北賑糧,民眾歡躍感戴皇恩,百姓自動到廟進香,“祈我皇上萬壽萬康”的折片,還有說甘肅普降甘雨,“墒情之好,為二十年僅見,此皆皇恩浩蕩,深仁厚澤感恪上蒼,使生民得福。種糧牛具鹹己備足,可望冬麥及時下播”雲雲……還有一封厚厚的火漆通封書簡,卻是阿桂寄給自己的,封面上屬明“曉嵐公親啟,阿桂謹拜”字樣,剛要拆閱,英英匆匆走進來,說道:“主子像是感了風寒,說有些頭暈,叫先生過去呢!”

  “是!”紀昀忙答應一聲,指著鐵頭蚊道:“你立即去見尹繼善,派郎中來!——他不要親自過來,隨時聽候旨意就是了。”說罷拔腳出門徑奔東廂而來。這一來連吳瞎子也不免著忙,跟腳出來,見只有巴特爾站在門口,似乎有點心神不寧地東張西望,便湊過去,說道:“我站一會,你這院裏各處走走——”話沒說完,巴特爾硬撅撅頂了上來:“你走走的——我的不!”

  ……紀昀忙忙地進屋,一邊請安,一邊覷乾隆氣色。卻見端木良庸也跪在床前,面向乾隆雙手箕張,給乾隆發功療治。乾隆面色微帶潮紅,半臥在床上,手裏還拿著一本《資治通鑒》,仰臉看著天棚,轉眼見紀昀神色惶懼跪在一邊,說道:“興許是熱身子著涼,略有點頭暈,不妨事的。”聽屋外聲氣,一笑,又道:“你聽聽,已特爾說‘我的不!’硬得石頭一樣!上回跟娘娘也是這麽說話,娘娘賞了他一顆東珠呢!蒙古人,血性好漢呐……”紀昀見他精神還好,略覺放心,叩頭說道:“奴才千不怕萬不怕,最怕的就是病。既然身子欠安,住在這裏就不相宜,還是城裏去好……這廟裏總覺是陰氣太重,奴才有些心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