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21 燕入雲情癡悲失路 袁於才接差驚焚書

  梁富雲做張做智,運功跌腳,雙手箕張騎馬蹲襠,好半日才將二人胸前的掌印拔得褪了顏色。二人內服磚灰老墻土,外經他們這麽一做作,挨那一腳踢,麻木也沒了,跳起身來活動活動手腳,覺得毫無不適,頓時喜得眉開眼笑,撲翻身便拜倒在地,頭磕得咚咚作響。金龜子道:“六爺要不嫌棄,我兄弟願拜門墻子弟!跟你鞍前馬後,三刀六洞誓不皺眉!”洪三也道:“比起六爺,我們那點子三腳貓功夫、鐵布衫本事,實在連只池塘邊的瘌蝦蟆也不如——我們拜你為師,列位老大生意走到金陵,半個莫愁湖東、靈谷寺向西這片,化銅販鹽都無礙的!”梁富雲聽著,撮著牙花子瞟黃天霸,見黃天霸微微頷首,才道:“這得我老板點頭,老板也是我師父——雖說洗手江湖,門裏頭也是有規矩的。”兩個人又轉求黃天霸,發誓賭咒的異常懇切。

  “富雲,你無端給我惹事!”黃天霸嘆道:“我們堂堂正正的生意人,攪到江湖夥裏去,能安生麽?入江湖不易,出江湖更難!——我沒有教訓過你麽?”梁富雲唯唯稱是,陪笑說道:“徒弟實在是賭輸了錢,又聽他兩個口裏胡侵,辱及師父,還想和師父為難,所以下了綿手,也有給師父爭臉的心思——你們曉得我這師父是誰?就是名震四海的金鏢黃——諱字天霸!你兩個小小螢火蟲,就敢拿天上月亮開心!”

  二人這才恍然大悟,今晚栽霸折筋鬥,犯在“婊子鏢打黃天霸”這句玩活上,越發求告不已。黃天霸又微嘆一聲,說道:“正入我黃家山門,你們不成,因為我帶徒弟們要各處作生意。富雲,你收他們作幹兒子,也可傳點功夫——金陵是我們常來過往之地,有個腳窩兒在這裏也不壞。”

  拜師收徒,江湖上體面光鮮尋常事,莫名其妙中了別人暗算,就認人家是幹爹,這個輩分說出來太在朋友跟前掃臉了。二人跪著發愣間,燕入雲笑道:“怎麽,不願意?”

  “豈敢呢!”金龜子拱手陪笑,說道:“這是件大事。直到目下,我兄弟還不曉得六爺尊姓,我們原有師傅,也要稟告一聲,場面才走得周圓——可否容我們回去,備好帖子香燭,選個日於,拜叩成禮,似乎鄭重些。”

  黃天霸知道他們心裏並不十分服氣,格格一笑說道:“是你們自己要拜師的麽!他是我的徒弟,叫梁富雲,其實也並沒有驚世駭俗的藝業——你說的有道理,回去商議一下,這件事從容再議——你們去吧!”

  “這兩個要搬他們的掌子來對陣了。”賈富春笑道:“不是文盤就是武盤,只在明日後日。很該在這裏再給他們幾手,降服了再放走。”黃天霸道:“這是小角色,降服了也沒大用場。南京現在局面與當初富名在時已人事全非,江湖上的事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南京黑道兒總堂子叫蓋英豪,你們聽聽這名字,就不像個好惹的主。我們又不是認真來這裏爭霸,又不想和他們劈霸,強龍不壓地頭蛇,恰到好處就成了。絕不要和他們武盤生分。”一頭說,見劉墉進來,便忙起身相迎。笑道:“崇如大人,委屈你了。白龍魚服漁父樵夫皆可欺,當賣卦先生少不了受小人的氣的。”

  劉墉已經洗過澡,換了一身絳紅市布夾袍,腰間束著玄色腰帶,穿一雙雙梁起明檢千層底布鞋,腳步橐橐進來,顯得從容穩重又徇徇儒雅。見眾人都起身向自己拱揖個禮,黃天霸讓著主座請自己坐,輕輕擺了擺手,將鐵算盤放在桌上,赴一條木凳擺袍坐下,微笑道:“坐,都坐嘛!萬一有人來請卦,我還是測字先生——你還是老板麽!”

  燕入雲在北京只見過劉統勛一面,與劉墉還是初次相識,燈下看去,一樣的方臉濃眉,一樣的黑紅膚色,只是個頭要比父親高出半尺,眉宇間也不像劉統勛那般帶著嚴威煞氣——單看相貌神情,竟和父親相去不遠,誰也想不到他才不過二十六歲,更難想到這麽個黑大個子,竟是解元出身,兩榜進士,出入清華翰林的朝廷新貴……正暗自嗟訝,劉墉傾身問道:“你是燕先生吧?”燕入雲不防頭一個問到自己,忙收神在椅中躬身答道:“標下燕入雲,承大人關照。”

  “從現在起,一律不要官派稱謂。”劉墉目光閃爍,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聽我說,燕先生,你得改一改裝。因為皇甫水強和胡印中現在都在南京,這裏的蓋英豪已經和教匪勾手,他們裏頭傳出鐵牌號令,拿住‘叛教賊’燕入雲者晉升堂主,賞銀二百銅子兒。”

  燕入雲騰地臉漲得血紅,他棄家拋業追隨易瑛多年,易瑛雖沒有許身相委,二人綢繆相處間不無溫情,只為來了個胡印中橫插其間,易瑛待他日見冷淡,這才失意投了朝廷。打遍中原無敵手的燕入雲,自忖功夫能耐不在黃天霸之下落得如今在傅恒劉統勛眼裏,只是個二等角色;在他傾心愛慕的易瑛目中,只值二百個銅錢!憤恨、悲怒,和著一絲對易瑛說不清楚的眷戀幽怨一齊湧上心頭,燕入雲眼眶中突然滿都是淚水,卻只強撐著不讓它淌出來,掩飾著揉揉眼睛,咬牙冷笑一聲說道:“是麽?劉先生您瞧著我的,拿住這夥賊男女,我一文錢賣給你!”他再也忍不住,淚水撲簌簌走珠兒般滾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