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16 安宮闈乾隆慰母後 怵民變貴婦減租糧

  東暖閣裏只剩了太後和皇帝母子二人。乾隆見宮女們要收拾炕桌上的牌,起身笑道:“這裏不用你們了,連太監都退到西配殿去!”說著,親自取過茶具案上銀瓶,給太後倒一杯涼茶雙手捧了奉上,又慢慢整齊散亂在炕桌上的紙牌,一邊笑說:“這牌都打毛了邊兒,真不知道這些殺才們怎麽侍候老佛爺的!”

  “那些事叫下人們做就是了。”太後笑道,“聽說昨晚看折子又到三更天——也太乏累的了。請安,我還不忍叫你天天過來呢!”乾隆口說“是”一笑又道:“這些事小家小戶都是兒子該做的本分。兒子偶爾侍候一下,倒得些天倫真趣呢!文武百事安排定了,今秋我必要奉著母親南去。咱們找一座廟住,三天不見人,就自己一家子,兒子也得好生親近親近娘,略盡點子孝心。”太後被他說得興頭起來,靠著大迎枕,一手舉杯,說道:“聖祖爺六巡江南,我那時還只是個側福晉,沒福跟著先帝去。聽先帝回來學說,那西湖、斷橋、雷峰塔、靈隱寺、瘦西湖、虹橋、小秦淮……什麽秦淮月、錢塘潮……比著畫上畫的強十倍也不止!還說起虹橋邊兒上看日頭落,廿四橋看月亮……他那樣板正嚴厲的人,說起來高興得放聲兒笑呢——還背詩!”

  乾隆見母親喜歡起來,便承色奉話,笑道:“兒子還記得皇阿瑪背詩呢——”因便吟道:

  廿四橋邊載野航,六銖縹緲浣紅妝。

  生兒應取桃花面,鸞尾湘鉤出短墻。

  ——還有一首:

  新詞吟罷倚雲鬟,清婉爭傳仕女班。

  紅葉禦溝成往事,重留詩話在人間。

  誦罷說道:“這是梅文鼎的詩,聖祖跟前的人,通天文會算學、律歷。先帝誇他現在沒這樣兒的人才,就記住了——”猛的從“紅葉禦溝”故事兒想到睞娘,便打住了口,半晌才道:“小於成龍在虹橋修了一座書院,到時候兒去看看……”

  太後見他說得正高興,突然沉郁下來,審量著他的臉色問道:“皇帝好像有心事。今兒議了這久的政,要乏了,就回去歇著吧。”

  “兒子不乏,是有心事。”乾隆說道。其實,太後說著話,乾隆一直就在想,臨時晉封睞娘怕太後不快,要解說;誅殺訥親雖是國事,但訥親的父親和太後是堂姐弟,繞不過去的一個不遠不近的親戚,現在要殺,連聲招呼也不打,對景兒時候略給自己點難堪,“孝悌天子”的名聲兒也就完了。一頭思索,揀著能說清楚的事先告白。囁嚅了一下,乾隆深長嘆息一聲說道:“訥親的案子已經明白讞定。已經下旨,封遏必隆刀著他自盡。”

  “啊!——”半躺著的太後手一顫,連杯中的涼茶都濺了出來。她坐直了身子,緩緩放了杯子,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吃力地問道:“旨意已經發下去了?”

  “是……”

  “是傅恒他們的主見?”

  “不,是我——傅恒是奴才,他不能作主。”

  “能挽回麽?”

  “我已經有旨,不等後命。”

  “可……你是天子,是皇帝。”太後的臉愈加蒼白得沒點血色,顫聲道:“訥親是老公爺的嫡脈,又是單傳,有著世襲罔替的一等公爵的啊……每常時分你總誇獎他辦差好,這些功勞情分該念及的還是要念——論理,這裏頭沒有我說話的地步兒。你既說給我聽,能著些兒不殺,罷職不用最好——訥親是宰相,大清開國還沒有殺過宰相呢!隆科多是謀逆,先帝爺那性子,也只是永遠圈禁。這是太租爺時候就留下來的規矩……我說這話是為你後世名聲,多斟酌些兒還是好。人頭不是韭菜,割了還能長出來。”

  乾隆太熟悉自己的母親了,別說訥親,年年勾決人犯,她都要齋戒進香,再三再四諄囑:“得饒的可饒的,一定刀下留人。”就本心而言,他也不忍殺訥親,然而訥親不殺,不但金川之戰沒法再打下去,西疆、回部、藏部都有亂子,士氣不揚,文治罷了,“武功”從此休提。乾隆臉色慘沮,聽著母親的話不時點頭,噓氣兒說道:“母子通心,兒子也都想到了這些。也正為兒子是天子,是皇帝,恕不得訥親。欺君之罪朕都可以原宥他,六萬冤魂怨氣沖天,用什麽安慰祈禳?那死的人堆山積垛,真同母親說的,割韭菜一樣啊!不殺了他,往後將軍出兵放馬,還會叫策淩阿拉布坦的兵一片一片割倒。額娘是大慈悲人,想想那些將士死在黃泥潭裏,那麽淒慘,他的罪可恕不可恕?宋太祖趙匡胤,立誓不殺大臣,大臣就在下頭害百姓,江山弄得七顛八倒……老佛爺,那是什麽名聲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