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28 說宦情夜宴獄神廟 惜能吏皇帝探死囚

  盧焯黃綾裹枷被鎖拿到京,聽候乾隆最後處置,囚在養蜂夾道的獄神廟內。這個地方在康熙年間,曾囚禁犯過的阿哥和宗室親貴,後來又改為刑部關禁有罪的待勘大臣的處所。雖然修造得結實,幾十年風剝雨蝕,也已顯得破舊凋零不堪。高大灰暗的墻壁,檐間蛛網密布,雀糞斑斑,高墻上築有瞭望堡和巡道,看去陰森森的。他是這裏被囚的最大的官,住得最為舒適,是“天字號”第一所的頭號房——其實就是原來獄神廟的東偏殿。將大殿用木板隔開一分為二,形成內外套間。外間放一張供吃飯的桌子,還有三張椅子,內間木榻上還撐著帳子,確乎是特別優遇。這並不是管獄的心善,一則朝廷有不辱士大夫的成規,二則這裏的犯人吉兇不定,有的是殺了,更多的是囚了一段又赦了。幾年間起復出來,又是權威赫赫、炙手可熱的大僚。當年怡親王允祥囚在此處,典獄官罵了他一句“裝病”,允祥重新得勢,把已經調到廣東的典獄官又調回北京,壓到部曹裏邊當謄抄吏,到死都沒再晉升一步。因此獄卒們待犯人一個個口甜如蜜,一句一個“大人”“爺”,絕不敢怠慢,盧焯原是戶部員外郎加侍郎銜放出去治水當欽差,又轉任封疆大吏的,熟人格外多。一入獄便有一幹同年、同僚、鄉親來此慰問、請安、道乏。今日你一席說是“祛兇”,明日他一席又說“壓驚”、“洗晦”。連日來熱鬧個不了。盧焯自覺比在福建享福十倍。唯一擔心的是乾隆親審,咫尺天威,福禍難測,靜夜裏,常常忐忑不安夢驚不斷。

  眼見五月將盡,這日天下微雨。盧焯正百無聊賴,隔窗見幾個人說說笑笑進了“一號”。走近了,才看見是戶部主事柳縉模和雲南司主事呂成德。身後跟著幾個筆帖式,傭人挑著個食盒子進來。獄卒便忙開門,笑著說:“今晚又能沾爺的光兒了!”盧焯笑著迎客,讓座,說道:“已經討擾過了,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大叫老兄們費心了。”

  “今兒是老呂作東。”柳縉模是個喜天哈地的人,一邊叫布菜,一邊賞獄吏酒錢,說道:“老呂主管雲南司,如今闊起來。陽萎也好了,今兒說去冬納的小妾肚裏有了,我說那你得請客——就拽他來了。”盧焯笑道:“這杯喜酒當然要喝,祝你早生貴子。你陽萎是用什麽法子治的?我福建任上一個朋友也有這個病兒,憑是參蓍茸桂、驢腎鹿鞭吃了多少,總不管用。脖子上、手背上每日爪痕不斷,說是老婆掐的,真是笑死人!”

  柳縉模笑嘻嘻地給各人酌酒,共舉門杯為呂成德賀喜。柳縉模為盧焯夾菜,說道:“窮京官得這個病的多了。盧大人,您想,一年通共三四十兩的俸,還要應酬朋友,誰敢接家眷來,又不能嫖窯子,每日涼床睡覺,枯寂無聊,哪有個不得陽萎的?刀子不磨還要生銹呢!……”他話沒說完,眾人都禁不住“噗”地噴酒大笑。呂成德指著柳縉模笑得直抖,“你呀,你呀……”卻說不出下頭的話。

  “其實豈止是部曹小吏,就是有些朝廷大臣,在這上頭也是難乎為情”。旁邊一個筆帖式喝得滿面紅光,把杯說道:“先頭李巨來公,當了直隸總督,他吃虧就吃在矯情上頭。有個外地門生進京,送他一個小妾,他把人家痛罵一頓,打發人家走。可自己心裏又難受,人走了,拿著家裏小廝出氣。每次有人給他送禮,都是峻詞拒絕,子曰詩雲一大套訓導人家。人走了又沮喪仿徨,長籲短嘆。這種人你說苦不苦呢?”柳縉模一臉怪相,說道:“難怪呢!巨來公到北京就沒再生兒子,原來也陽萎了!”眾人又復哈哈大笑。

  盧焯是個有心事的人,畢竟笑得不暢,吃幾杯問道:“錢度在雲南銅政司差使辦得好。上回老尤來看我,說是要升禦史了。有這事嗎?聽說江蘇今年尹繼善修了好大一座書院,海關厘金稅比去年多了一倍,皇上回來不定有多高興呢!”他其實是想探聽乾隆是不是已經回京,心情如何,眾人當然猜不到這裏。呂成德道:“銅政司如今權大,頂得上戶部副衙門。不過那裏的銅政、錢政也確實需要錢度這樣的鐵腕人物去整。他一到那裏,先裝憨兒,貓在一邊幾個月,只聽只看什麽也不說,人們都以為他是個白癡。誰知他一說升衙,跟他的書吏們就抱來老高一疊档案文卷,點著名一個一個揭露左右胥吏貪汙受賄的情事,若是不如實招認,便大板子打得噼啪響,打得血肉橫飛,有三個和銅商勾結的竟被當庭打死,其余的卻一律記過留衙。緊接著又處置銅商,連雲南總督都驚動了,調一營兵封山,一夜擒了四十多個銅商。錢度說‘本司有先斬後奏權’,不到天明就梟首了,一大串掛在旗杆上示眾。他一頭給礦工長工錢,一頭又捉了幾十個包工頭,說他們欺壓良善,為非作歹日久,擂鼓三通,殺得衙門外一片血水橫流。除了青幫,所有原來的幫會一概取締。有私自夾帶礦銅出山的也殺了幾個,經過這樣的整頓有了規矩,今年精銅多產了四倍還不止,鑄的錢又多成色又好。你想,皇上怎麽能不愛他?傅六爺說,聽皇上的意思,還要給他掛上左都禦史的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