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華初露 42 乾隆帝漫撒"規矩草" 高大庸巧獻"黃粱膳"

  孫嘉淦、史貽直和鄂善都是深沉人,三個人在西配殿恭領聖筵,幾乎沒說一句話。幾個太監十分殷勤,聽見一聲咳,就端漱盂、遞毛巾;見端杯就執壺斟酒。對此他們也深感不安,小飲三杯共祝聖壽,撿著平素愛吃的菜用了幾口,便退出西配殿。史貽直、鄂善二人還在天井裏向正殿三拜,而後退出。孫嘉淦隨著高大庸又回到養心殿內東暖閣。

  “用過筵了?”乾隆一手握管在一份奏折上寫著朱批,一手指指旁邊木杌子,頭也不擡地說道:“錫公兔禮,那邊坐。大金川那邊有些藏民不安分。這是張廣泗的折子,張廣泗這陣子討了沒趣,現在也得撫慰幾句——朕批完跟你說話。”孫嘉淦只得斜簽著身子坐下。孫嘉淦到這裏不知來過多少次了,都是見禮說話,事畢叩頭辭行。此時無事仔細審量,從東暖閣向西望,明黃重幔掩映西文幾書架錯落有致,地上黑青色方磚光可鑒人。西暖閣向北似乎還有回廊過道,一重重門前都站著宮女。偶爾也有執事宮女來往,著的都是平底軟鞋,腳步輕盈。正殿須彌座空著,旁邊站了八個太監,都是手執拂塵目不斜視。暖閣隔扇屏風旁,躬身侍立著高大庸和蔔仁、蔔義等五個貼身內侍。看著這如此勢派,孫嘉淦只覺讀書人十年寒窗,夢魂縈繞的所謂玉堂金馬、起居八座皆成糞上,真令人銷盡意氣……正尋思著,聽見紙聲沙沙作響,孫嘉淦忙收神看時,見乾隆已寫完禦批。

  高大庸早就盯眼兒瞧著,見乾隆合筆,忙上前賠笑道:“這些個事奴才辦,主子您歇著。”乾隆說道:“這個案上的奏折文書平時由朕自己整理。你奉旨就整理,不奉旨一張紙不能動。”他看著孫嘉淦,臉上才帶出了笑容:“從漢唐到前明,有多少糊塗皇帝,吃了這些下賤閹宦的虧。聖祖爺天生龍德,太監們不敢稍有放肆;世宗爺自來嚴峻,小人們也不敢幹犯;朕是承業之主,要是不防微杜漸,早晚也要叫他們哄了去。因此要立規矩,太監言政、幹政者,立殺不赦!朕所看的奏折,無論緊要不緊要,誰敢私看、私傳,立殺不赦——高大庸,你可聽著了!”

  “是是是!”高大庸忙道:“太監們連我在內都是賤種!回頭奴才一字不漏地把主子的旨意傳渝全宮。”

  乾隆將那五十根蓍草收拾起來攥在手裏,對高大庸道:“你跟朕來。”說著徑自偏身下了炕,向正殿走去,孫嘉淦不知皇帝要如何動作。乾隆已踱到西暖閣隔扇屏風前,一撒手便將五十根蓍草棒撒在地上。他指著那些橫七豎八散落在地下的草棒說道:“這裏要天天打掃,但打掃過之後草棒要照現在這樣子擺好。朕立下的這制度,就叫‘規矩草’。大清一日在,此草千年萬載就這模樣!”說罷也不理會愣在那裏的高大庸,踅回身愜意地喝了一口xx子,對孫嘉淦道:“朕處置如何?”

  “皇上,”孫嘉淦一欠身子說道:“臣今兒請見,並不為那份偽奏折辯冤而來。但請皇上嚴謹宮禁、疏遠內監。這是臣要奏的第一件事。皇上已如此辦理,臣之建議已不及聖慮之萬一了。臣心中實在贊佩莫名!”乾隆指了指蔔禮,命給孫嘉淦賜茶,說道:“看來你要說的還不止這一條?”“是,”孫嘉淦莊重他說道:“臣要說的,還有皇上的心!”

  乾隆的笑容凝固在臉上,許久才回過神來,慢慢將xx子放在桌上,不疾不徐說道:“願聞其詳!”

  “皇上行仁政,天下無論黃童白叟,人人皆知,這上頭臣沒話可說。”孫嘉淦靜靜地望著乾隆。只有此刻,乾隆才看到了這位老臣子當年面諫直陳的錚錚鐵骨。他換了莊容,凝神傾聽孫嘉淦說道:“皇上之心仁孝誠敬,明恕精一,原本也無可挑剔。但治亂如陰陽運行。陰極陽生,陽極而陰始。事當極盛之時,必有禍亂隱伏,其機藏於至微,人不能覺,到它顯現出來,已是積重而不可返,您說是不是呢?”

  乾隆原是怕這位不講情面的元老當面揭短,兜出棠兒之類的事來。聽他這樣說,頓時上了心,身子一傾說道:“錫公,你說下去,放膽地說!”

  “臣不想就事論事。那樣只會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孫嘉淦受到鼓勵,臉色漲得通紅,侃侃言道:“正為主上威重望高,已收天下之心,臣要提醒陛下三習一弊。”

  “耳習於所聞,則喜諛而惡直。主上出一言而盈庭稱頌,發一令而四海謳歌,臣民們確是出自本心,但您耳朵裏整日裝的都是這些頌聖的話,也就聽習慣了。只要不是稱頌,就會看作是拂逆,看作是木訥,就會覺得是笨。這樣久了,頌揚得不得體的,也就覺得是不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