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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鴻章把堆在桌上的卷宗分成兩部分,順手翻開最上面的。他要暫時離開天津,必須把要緊事情處理一下。

這時已是光緒十四年(1888年)。

“甲申政變”過去四年了,李鴻章六十六歲。

“歲月不饒人……”他停下整理公文的手,摸了摸額頭,指尖感覺出那裏的皺紋明顯增多了。此刻整理的是前一年的東西,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自己的人生已到了要收場的時候。為排除淒涼之感,只有熱衷於工作。

把一年來雜亂的公文披閱一遍,終於發現了一直不曾注意到的一些相互關系,理出了一點兒頭緒。

“朝鮮變得不好對付了,有關朝鮮的事情應當更細致地考慮。”他自言自語地說。

回想一下去年的一些事情,他終於明白朝鮮政府的手法要比中國更為細致、更有條理。

“為什麽當時沒注意到呢?”李鴻章獨自嘟囔著。

當然,他是有可辯解的。前一年,1887年,對於清政府來說,簡直是台灣年。經過中法戰爭,台灣的重要性凸顯起來。置於福建省管轄之下的台灣,前一年成為一個省,十月任命了第一任巡撫。也許李鴻章對台灣過於重視,因而疏忽了朝鮮。

“嗯……就是它……”他拿起一件公文。這是只有幾行字的報告,可能是袁世凱親自起草的,充分表現出他的性格。報告的末尾用鉛筆寫著:“有必要考慮對此事的報復!”

這是關於朝鮮政府解任金允植等人的報告。金允植是人所共知的事大黨——親清派的領袖,撤掉親清派領袖,顯然是對袁世凱等清政府方面駐朝鮮官員的挑戰。然而,在朝鮮政界卻看不出什麽重大的派系抗爭。

還有鉛筆附記:“是否有私人怨恨?”並非政策上的意見對立,而是個人間的爭執,也可能是爭權奪位的傾軋。

盟友金允植被解任,袁世凱可真有點兒頭疼了。報告中雖未詳細述及,但可以想見,袁世凱闖進朝鮮宮廷,大發雷霆地喊叫:“為什麽把金允植免職了!”

對此,朝鮮宮廷一定是照例含糊其詞,應付一陣子便馬虎過去了。這時,李鴻章心裏若有所悟:“問題就在這裏,沒錯……”

金允植解任之後,立刻有閔泳駿赴日之事。

在中國方面,特別是袁世凱,金允植的解任盡管是一時的,也覺得是個大問題。袁世凱受到了刺激,無暇顧及其他。趁此機會,時隔不久朝鮮便將閔泳駿派往日本,充分運用了“先派後咨”的手法。

李鴻章認為,金允植的解任,也許是他本人同意的,演給旁人的一出戲。

親日派、親俄派、親清派——目前分成這三派,不管形勢如何變化,朝鮮總有一夥人出來支撐局面,李鴻章從一開始就認為這也許是一種合謀。

假如這是一種戲劇性的密謀,那麽,朝鮮政府的確不簡單!李鴻章望著天棚想。

四月末,李鴻章同葡萄牙簽署了通商條約,五月五日去旅順、大連,視察新購進的軍艦“致遠號”。

“這些等回來再辦……”李鴻章把一些新近的文書歸攏到桌子一角。因為上了年紀,自言自語的毛病越發厲害了。他抄錄了公文的標題。

“樸定陽尚未歸國”——戴著“全權公使”頭銜的樸定陽原來說遞交國書後立即返回朝鮮,但時過一年半之久,仍沒有從華盛頓動身的跡象。

“金嘉鎮未來拜訪”——這是東京來的報告,當了朝鮮駐日代理公使的金嘉鎮,按照前述三項附帶條件,應該到中國駐日公使館拜訪,然而迄今並未執行。說起來,任命金嘉鎮為駐日代理公使,清政府就感到不快。金嘉鎮積極靠攏俄國,由於袁世凱的強烈要求,朝鮮政府把他“放逐”,怎麽這麽快又起用了?

只因為接觸了俄國,就斷定是親俄派,這確實值得研究。像接觸日本、接觸美國一樣,按理應當統稱他們為“獨立自主派”。不,稱“派”也不妥當,因為朝鮮有主見的政治家都在內心深處懷著獨立自主的願望。

被視為親清派的閔泳翊要同中國搞好關系,最終目標也不外是獨立自主。

去年清政府更換了駐日公使,黎庶昌再次出任。四年前因服喪而辭去駐日公使職務的黎庶昌,是有三年半駐日經驗的老手。

舊歷年末,黎庶昌到達東京。正月賀年時,金嘉鎮到清公使館門前投遞了名片便返回了,不曾同公使會晤。

黎庶昌曾有如此記載:“朝人胸中,唯有‘自主’二字耿耿於懷,牢不可破。”

黎庶昌把金嘉鎮不來拜訪之事告知了漢城的袁世凱。袁世凱照例闖進朝鮮宮廷,大喊大叫。他在給李鴻章的報告中寫道:“婉詰。”李鴻章讀了之後哈哈大笑,說道:“婉詰?他這種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