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中國青年階層分析(第3/4頁)

可那樣的話和十字架又有什麽區別?話的弦外之音是——你必須考上名牌大學,只有畢業於名牌大學才能找到好工作;只有找到好工作才有機會出人頭地,只有出人頭地父母才能沾你的光在人前驕傲,並過上幸福又有尊嚴的生活;只有那樣,你才算對得起父母……即使嘴上不這麽說,心裏也是這麽想的。

於是,兒女領會了——父母是要求自己在社會這個大賽場上過五關斬六將,奪取金牌金腰帶的。於是對於他們,從小學到大學都成了賽場或拳台。然而除了北京、上海,在任何省份的任何一座城市,考上大學已需終日刻苦,考上名牌大學更是談何容易!並且,通常規律是——若要考上名牌大學,先得擠入重點小學。對於平民人家的孩子,上重點小學簡直和考入名牌大學同樣難,甚至比考上名牌大學還難。名牌大學僅僅以高分為王,進入重點小學卻是要交贊助費的,那非平民人家所能承受得起。往往即使借錢交,也找不到門路。故背負著改換門庭之沉重十字架的平民家庭的兒女們,只有從小就將靈魂交換給中國的教育制度,變自己為善於考試的機器。但即使進了重點初中、重點高中、重點大學,終於躍過了龍門,卻發現在龍門那邊,自己仍不過是一條小魚。而一邁入社會,找工作雖比普通大學的畢業生容易點兒,工資卻也高不到哪兒去。本科如此,碩士博士,情況差不多也是如此,於是倍感失落……

另外一些只考上普通大學的,高考一結束就覺得對不起父母了,大學一畢業就更覺得對不起父母了。那點兒工資,月月給父母,自己花起來更是拮據。不月月給父母,不但良心上過不去,連面子上也過不去。家在本市的,只有免談婚事,一年又一年地賴家而居。天天吃著父母的,別人不說“啃老”,實際上也等於“啃老”。家在外地的,當然不願讓父母了解到自己變成了“蝸居”的“蟻族”。和農村貧困人家的兒女們一樣,他們是中國不幸的孩子,苦孩子。

我希望中國以後少爭辦些動輒“大手筆”地耗費幾千億的“國際形象工程”,省下錢來,更多地花在苦孩子們身上——這才是正事!

他們中考上大學者,幾乎都可視為堅卓毅忍之青年。

他們中有人最易出現心理問題,倘缺乏關愛與集體溫暖,每釀自殺自殘的悲劇,或傷害他人的慘案。然他們總體上絕非危險一族,而是內心最郁悶、最迷惘的一族,是糾結最多、痛苦最多,苦苦掙紮且最覺寡助的一族。

他們的心,敏感多於情感,故為人處世每顯冷感。對於幫助他們的人,他們心裏也是懷有感激的,卻又往往倍覺自尊受傷的刺痛,結果常將感激封住不露,飾以淡漠的假象。而這又每使他們給人以不近人情的印象。這種時候,他們的內心就又多了一種糾結和痛苦。比之於同情,他們更需要公平;比之於和善相待,他們更需要真誠的友誼。

誰如果與他們結下了真誠的友誼,誰的心裏也就擁有了一份大信賴,他們往往會像狗忠實於主人那般忠實於那份友誼。他們那樣的朋友是最難交的,只要交下了,大抵是一輩子的朋友。一般情況下,他們不會輕易或首先背叛友誼。

他們像極了於連。與於連的區別僅僅是,他們不至於有於連那麽大的野心。事實上他們的人生願望極現實,極易滿足,也極尋常。但對於他們,連那樣的願望實現起來也需不尋常的機會。“給我一次機會吧!”——這是他們默默在心裏不知說了多少遍的心語。但又一個問題是——此話有時真的有必要對掌握機會的人大聲地說出來,而他們往往比其他同代人更多了說之前的心理負擔。

他們中之堅卓毅忍者,或可成將來靠百折不撓的個人奮鬥而成功的世人偶像,或可成將來足以向社會貢獻人文思想力的優秀人物。

人文思想力通常與錦衣玉食者無緣。托爾斯泰、雨果們是例外,並且考察他們的人生,雖出身貴族,卻不曾以錦衣玉食為榮。

農家兒女

家在農村的大學生,或已經參加工作的他們,倘若家鄉居然較富,如南方那種綠水青山、環境美好且又交通方便的農村,則他們身處大都市所感受的迷惘,反而要比城市平民的青年少一些。這是因為,他們的農民父母其實對他們並無太高的要求。倘他們能在大都市裏站穩腳跟,安家落戶,父母自然高興;倘他們自己覺得在大都市裏難過活,要回到省城工作,父母照樣高興,照樣認為他們並沒有白上大學,即使他們回到了就近的縣城謀到了一份工作,父母雖會感到有點兒遺憾,但不久那點兒遺憾就會過去的。

很少有農民對他們考上大學的兒女們說:“咱家就指望你了,你一定要結束咱家祖祖輩輩都是農民的命運!”他們明白,那絕不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兒女所必然能完成的家庭使命。他們供兒女讀完大學,想法相對單純:只要兒女們以後比他們生活得好,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中國農民大多是些不求兒女回報什麽的父母。他們對土地的指望和依賴甚至要比對兒女們還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