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病灶:撼山易,撼奴性難(第2/3頁)

宋徽宗做夢都想回到大宋王宮,最終死於囚地,這很可憐。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朝代興旺更替,亦屬歷史常事。但一個朝代被另一種迥異的文化所滅,卻是另外一回事。北宋又沒被全滅,一部分朝臣子民逃往長江以南,建立了“南宋”,史稱“小朝廷”。由“大宋”而小,而苟存,這不能不成為南宋人心口的疼。拿破侖被俘並死於海上荒島,當時的法國人心口也疼。茲事體對“那一國人”都是傷與恥。

故這一時期的宋詞,沒法豪邁得起來了,只有悲句與哀句了。南宋人從士到民,無不擔憂一件事——亡的命運哪一天落在南宋?人們毫無安全感,怎麽能豪邁得起來、浪漫得起來呢?故當年連李清照亦有詞句曰:“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後來南宋果然也亡了,這一次亡它的是元朝,建都大都(今北京)。

元朝將統治下的人分為四等——第一等自然是蒙古人;第二等是色目人(西北少數民族),第三等是“漢人”,特指那些早已長期在金統治之下的長城以北的漢族人;第四等是“南人”,滅了南宋以後所統治的漢人。

並且,元朝取消了科舉,這就斷了前朝遺民躋身官僚階層的想頭——我們都知道,服官政是古代知識分子的追求。同時又實行了“驅口制”,即規定南宋俘虜及家屬世代為元官吏之奴,可買賣,可互贈,可處死。還實行了“匠戶制”,使幾百萬工匠成為“匠戶”,其實便是做技工的匠奴。對於南宋官員,實行“誅捕之法”,抓到便殺,迫使他們逃入深山老林,隱姓埋名。南宋知識分子懼怕也遭“誅捕”,大抵只有遁世。

於是漢民族的詩性全沒了,想不為奴亦不可能。集體的奴性,由此開始。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我們今天讀馬致遠的這一首詩,以為詩人表達的僅僅是旅人思鄉,而對他當時的內心悲情,實屬缺乏理解。當年民間有唱:

說中華,道中華,

中華本是好地方,

自從來了元皇帝,

十年倒有九年荒。

元朝享國九十二年,以後是明朝。明朝二百七十年,經歷了由初定到中興到衰亡的自然規律。“初定”要靠“專制”,不專制不足以初定。明朝大興“文字獄”,一首詩倘看著不順眼,是很可能被滿門抄斬的。二百七十年後,明朝因腐敗也亡了。

於是清朝建立,統治了中國二百七十六年。

世界上有此種經歷的國家是不多的,我個人認為,正是這種歷史經歷,使國人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奴性。唯奴性十足,方能存活,所謂順生逆亡。曠日持久,奴成心性。譚嗣同不惜以死來震撼那奴性,然撼山易,撼奴性難。魯迅正是哀怒於這一種難,郁悶中寫出了《藥》。

故,清朝一崩,知識分子通力來批判“國民劣根性”,他們是看得準的,所開的醫治國民劣根性的藥方也是對的。只不過有人的藥方溫些,有人的藥方猛些。

可以這樣說,中國人艱苦卓絕、可歌可泣的八年抗戰,與批判國民劣根性有一定關系。那批判無疑令中國人的靈魂疼過,那疼之後是拋了奴性的勇。

綜上所述,我認為,今日之中國人,絕非是梁啟超、魯迅們當年所滿眼望到的那類奴性成自然的、渾噩冷漠乃至麻木的同胞了。我們中國人的國民性有了前所未有的變化。“國民”只不過是“民”。普遍之中國人正在增長著維權意識,由一般概念的“民”而轉變為“公民”。民告官,告大官,告政府,這樣的事在從前不能說沒有。《楊三姐告狀》,告的就是官,就是衙門。但是現在,從前被視為草民們的底層人、農民,告官告政府之事司空見慣,奴性分明已成為中國人過去時的印記。

但,有一個現象值得深思,那就是近年來的青年工人跳樓事件。他們多是農家子女。他們的父母輩遇到想不開的事尚且並不輕易尋死,他們應比他們的父母更理性。但相反,他們卻比他們的父母輩脆弱多了。這一方面是由於他們雖為農家兒女,其實自小也是嬌生慣養。尤其是獨生子女的他們,像城裏人家的獨生子女一樣,也是“寶”。與從前的農家兒女相比,他們其實沒怎麽幹過農活的。他們的跳樓,也可說是“嬌”的扭曲表現。還有一點那就是——若他們置身於一種循環往復的秩序中,而“秩序”對他們脆弱的心理承受又缺乏較周到的人文關懷的話,那麽,他們或者漸漸地要求自己適應那秩序,全無要求改變那秩序的主動意識,於是身上又表現出類似奴性的秩序下的麻木,或者走向另一種極端,企圖以死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