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文文化的現狀(第3/4頁)

新中國成立以後的十幾年間,由外國翻譯過來的文學作品不像現在這樣多,是有限的一些。一個愛讀書的人無論借或怎麽樣,總是會把這些書都讀遍的。屠格涅夫的《木木》和托爾斯泰的《午夜舞會》給我以非常深的印象。

《木木》講的是屠格涅夫出身於貴族家庭,他的祖母是女地主。有一次他跟著祖母到莊園,看到一個高大的又聾又啞又醜的看門人。看門人已經成為仆人中地位最低的一個,沒有人跟他交往。他有一只小狗叫木木,當女地主出現的時候,小狗由於第一次看到她,沖著女地主吠了兩聲,並且咬破了她的裙邊。屠格涅夫的祖母命令把小狗處死。可想而知,那個人沒有親情、沒有感情、沒有友情,只有與那只小狗的感情,但他並沒有覺悟到也不可能覺悟到我要反抗、我要爭取等,他最後只能是含著眼淚在小狗的頸上拴了一塊石頭並撫摸著小狗,然後把小狗抱到河裏,看著小狗沉下去。

還有托爾斯泰的《午夜舞會》,講的是托爾斯泰那時是名軍官,在要塞做中尉。他愛上了要塞司令美麗的女兒,兩人已經談婚論嫁。午夜要塞舉行舞會,他和小姐在要塞的花園裏散步,突然聽到令人恐怖的喊叫聲,原來在花園另一端,司令官在監督對一個士兵施行鞭笞。托爾斯泰對小姐說:“你能對你的父親說停止嗎?懲罰有時體現一下就夠了。”但是小姐不以為然地說:“不,我為什麽要那樣做,我的父親在工作,他在履行他的責任。”年輕的托爾斯泰請求了三次。小姐說:“如果你將來成為我的丈夫,對於這一切你應該習慣。你應該習慣聽到這樣的喊叫聲,就跟沒有聽到一樣。周圍的人們不都是這樣嗎?”確實周圍的人們就像沒有聽到一樣,依舊在散步,男士挽著女士的手臂是那樣地彬彬有禮。托爾斯泰吻了小姐的手說:“那我只有告辭了,祝你晚安!”背過身走的時候,他說:“上帝啊,怎麽會做這樣一個女人的丈夫,不管她有多麽漂亮。”這影響了我的愛情觀,我想以後無論我遇到多麽漂亮的女人,如果她的心地像那位要塞司令官的女兒,或者她像包法利夫人那樣虛榮,她都蠱惑不了我,那就是文學對我們的影響。

我從北京大串聯回來的時候,走廊裏掛滿了大字報。我看到我的語文老師龐盈,從廁所出來,被剃了鬼頭,臉已經浮腫,一手拿著水勺,一手拿著小桶。我不是她最喜歡的學生,但我那時的反應就是退後幾步,深深地鞠個躬說:“龐盈老師,你好!”她愣了一下,我聽到小桶掉在地上,她退到廁所裏面哭了。多少年以後她在給我的信中說:“梁曉聲,你還記得當年那件事嗎?我可一直記在心裏。”這也只能是我們在那個年代的情感表達而已。那時我中學的教導主任宋慧穎大冬天在操場裏掃雪,沒有戴手套,並且也被剃了鬼頭。我跟她打招呼,“宋老師,我大串聯回來了,也不能再上學了,謝謝你教過我們政治,我給你鞠個躬。”這是我們只能做到的吧,但在那個年代這對人很重要。可能有一點點是我母親教過我的,但是書本給我的更多一些。

正因為這樣,再來看那些我從前讀過的名著時,我內心會有一種親切感。大家讀《悲慘世界》的時候,如果不能把它放在那個時代的文化背景裏來思考,那麽我們還為什麽要紀念雨果?他通過《悲慘世界》那樣一些書,使人類文化中舉起人文主義的旗幟。他的這些書是在流亡的時候寫的,連巴黎的洗衣女工都舍得掏錢來買。書裏面寫的冉·阿讓,完全可以成為殺人犯的;裏面最重要的話語就是當米裏艾主教早晨醒來的時候,一切都不見了,唯一的財產也被偷走了。而米裏艾主教說:“不是那樣的,這些東西原本就是屬於他們的。窮人只不過把原本屬於他們的東西從我們這裏拿走了。沒有他們根本就沒有這些。銀盤子是經過礦工、銀匠的手才產生的。”這思想就是講給我們眾多的公仆聽的。正因為雨果把他的思想放在作品裏面,一定會對法國的國家公仆產生影響,我們為此而紀念他。人道精神能使人變得高尚,這讓我們今天讀它的時候知道它的價值。

我們在看當下的寫作的時候,會做出一種判斷,那就是我們的作品中缺什麽?也就是以我的眼來看中國的文化中缺什麽?我們經常說,我們在經濟方面落後於西方多少年,我們要補上這個課,要補上科技的一課,要補上法律意識的一課,也要補上全民文明素質的一課。但是你們聽說過我們也要補上文化的一課嗎?好像就文化不需要補課。這是多麽奇怪,難道我們的文化真的不需要補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