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藝術(第3/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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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即使是社會上極少數人的藝術,仍會發出震撼全人類的驚雷巨響。本書所論時期的文學和各類藝術便是如此,其表現結果就是“浪漫主義”。作為藝術的一種風格、一種流派和一個時代,再沒有比“浪漫主義”更難用形式分析的方法來加以定義甚至描述的了,甚至連“浪漫主義”立誓反叛的“古典主義”,也沒有這麽難以定義和描述。就連浪漫主義者本身也幾乎幫不了我們什麽忙,因為盡管他們對其所遵循之事物的描述是確定無疑的,但卻常常缺乏合理內容。對雨果來說,浪漫主義“就是要依自然之所為,與自然的創造物相融合,而同時又不要把什麽東西都攪和在一起:不要把影與光、奇異風格與宏偉壯麗——換言之,軀體與靈魂、肉體上的與精神上的東西——混淆在一起。”[2] 對諾迪埃(Charles Nodier)而言,“厭倦了普通情感的人類心靈的最後依托,就是被稱為浪漫主義風格的東西——奇妙的詩歌,它相當合乎社會的道德條件,合乎沉湎於渴求轟動性事件而不惜任何代價的那幾代人的需要……”[3] 諾瓦利斯認為,浪漫主義意味著賦予“習以為常的東西以更高深的意義,為有限的東西添上無限的面貌”。[4] 黑格爾認為:“浪漫主義藝術的本質在於藝術客體是自由的、具體的,而精神觀念在於同一本體之中——所有這一切主要在於內省,而不是向外界揭示什麽。”[5] 我們無法指望從這樣的說明中得到多少啟發,因為浪漫主義者喜歡朦朧不清和閃爍其詞,偏好漫無邊際的解釋,而厭惡清晰的闡述。

當分類學者試圖確定浪漫主義的年代時,會發現它的起始和終結都令人難以捉摸;而當試圖為它下定義時,其標準又變成無形的泛論。然而,盡管它使分類者大惑不解,但卻沒有任何人會認真地懷疑浪漫主義的存在,以及我們分辨它的能力。從狹義上說,作為富有自我意識和戰鬥性傾向的浪漫主義,出現於1800年左右(法國大革命晚期)的英國、法國和德意志,以及滑鐵盧戰役後的歐洲和北美廣大地區。在雙元革命之前,其前導(又是以法國和德國為主)有盧梭的“前浪漫主義”和德意志青年詩人的“狂飆運動”(storm and stress)。或許在1830—1848年這段革命時期,它在歐洲流行得最為廣泛。從廣義上講,浪漫主義支配了法國大革命以來歐洲幾種富有創造性的藝術。在這個意義上,像貝多芬這樣的作曲家、戈雅這樣的畫家、歌德這樣的詩人和巴爾紮克這樣的小說家,他們身上的“浪漫主義”成分,是他們之所以偉大的決定性要素,就像海頓或莫紮特、弗拉戈納爾(Fragonard)或雷諾茲(Reynolds)、克勞狄烏斯(Mathias Claudius)或拉克洛(Choderlos de Laclos)的偉大之處不在此一樣(他們都活到本書所論時代);然而,他們當中沒有人能被認為是完全的“浪漫主義者”或想要把自己說成是“浪漫主義者”。[4] 在更廣泛的意義上,帶有浪漫主義特征的藝術和藝術家取向,往往變成19世紀中產階級社會的標準取向,而且直至今日仍具有很大的影響力。

然而,盡管人們根本不清楚浪漫主義贊成什麽,但它反對什麽卻是相當明白的,那就是中間派。無論其內容如何,浪漫主義都是一種極端的信條。人們可以在極左翼發現狹義的浪漫主義藝術家或思想家,像詩人雪萊(Shelley);在極右翼有夏多布裏昂和諾瓦利斯;從左翼跳到右翼的有華茲華斯、柯勒律治和眾多法國大革命的失望擁護者;而雨果則是從保皇主義跳到極“左”立場的代表。但幾乎不可能在理性主義核心的溫和派或輝格——自由黨人當中,即事實上的“古典主義”堡壘中,找到浪漫主義者。老托利黨人華茲華斯說:“我對輝格黨人毫不敬重,但在我的心目中,憲章主義者占有很大分量。”[6] 將浪漫主義稱為反資產階級的宣言是有點言過其實,因為在這個年輕階層身上那種依然熾烈的革命和征服特質,強烈地吸引著浪漫主義者。拿破侖像撒旦、莎士比亞、永世流浪的猶太人和其他逾越日常生活規範的人一樣,成為浪漫人士神話般的英雄之一。資本主義積累中的惡魔般特質,對更多財富的無限度、無休止的追求,超出了理性或目的的估算,超出需求或奢侈的極限,這些東西就像鬼魂附體般縈繞在他們心中。浪漫主義最典型的一些主人翁,如浮士德和唐璜,與巴爾紮克小說中的商業冒險家,都有這種無法滿足的貪婪。然而,浪漫主義特質仍舊是次要的,即使在資產階級革命階段也是如此。盧梭為法國大革命提供了一些附屬物,但他只有在革命超出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的時期,即羅伯斯庇爾時期,才對革命產生決定性的影響。但即便如此,這個時期的基本外表仍是羅馬式的、理性主義的、新古典主義的。大衛是這個時期的代表畫家,理性是這個時期的最高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