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雍正的時代

雍正帝自清太祖開國算起是第五代,自平定中原、君臨天下的順治帝算起是第三代。常言道,在君主政體之下,第三代處於決定整個王朝盛衰的重要轉折點。雍正帝正是第三代,他是出色地完成了第三代君主之任務的英主。可以說清朝的政治方針大體在這個時代得以確立。具有清朝特色的制度,如秘密建儲之法、軍機處的創立、支給養廉銀的原則等都是由雍正帝制定的。

然而雍正帝所面臨的第三代君主的任務具體指什麽呢?我認為,即使同樣是第三代,對於興起於異民族而君臨全中國的第三代具有非同一般的任務,那就是從異民族式的原始體制向中國式的獨裁君主制的轉換。

滿洲時代的女真人無疑還保持著氏族制度。但在他們侵入進步的中國近世社會後,就必然采用更加進步的獨裁君主制度。但他們不可能從氏族制一躍進入獨裁制,恰如動物學中所說的,個體發生是以重復系統發生的形式實現的,即滿洲民族不得不在極短的時間內重復中國三千年的歷史。更具體而言,如果用氏族制代表古代的話,接下來必須經過中世的封建制後,才能夠進入近世的獨裁制。當然這個“發生過程”因為不是從內部萌生的,而是受到外部刺激的產物,所以實際上經過了非常混亂的發展過程,有過前後矛盾、碰撞,最終才得以到達目的地。

從滿洲時代的太宗,經過入關後的順治帝直到康熙帝初年,清朝政權中出現了濃厚的封建色彩。從當時的滿洲民族最自然的思考方式看來,清朝政權當然必須像下文所述一般。

首先,以天子為中心,皇族作為宗室劃一個小圈,占有最中央的席位。宗室雖然低天子一等,但其地位並非當時的天子所賜。這與天子是歷史的產物同樣,他們的地位也是歷史的產物。天子之所以能夠成為天子,是由於宗室承認了天子的地位。因此天子應當尊重宗室特權,同時肩負著保護宗室的責任。換言之,天子是宗室的象征,也必須是宗室的共有物。因此宗室對清朝的政治擁有極大的發言權,承擔巨大的責任,同時享有他們應分得的那份收益。

其次,在宗室劃的小圈之外,滿族人劃了一個中圈。宗室與一般滿族人之間在權利和義務上有一個等級的差別,這個差別與前述天子和宗室之間的差別性質相同。

最後,在滿族人的中圈外,漢民族形成一個大圈。漢民族在權利上又比滿族人低一等,要盡的義務也比滿族人更加沉重。但這並不意味著漢人是滿族人實施統治的基礎,只是因為滿族人由於歷史原因而有權淩駕於漢人之上。

若從側面來觀察這三個圓圈,則是以天子為頂點的金字塔形,上層是宗室,中層是滿族人,最下層是漢人,各階層有為各自的上層效力的義務。這就是當時的滿族人心中描繪的清朝政權的理想狀態。

圖3 封建制

如此階級性、封建性的體系在中國社會已是遙遠的過往。中國近世的獨裁君主體制的理念不允許在君主與人民之間插入特權階級。從獨裁君主的立場來看,統治人民的必須是君主一人。但人民人數眾多而君主只有一人,所以為了治理人民,君主不得不借官僚之手。但與此同時,在君主看來,官僚只應是幫忙的小工,不能形成集團,成為介於君主與人民之間的特權階級。天子與人民之間被隔開很遠的距離,這僅僅意味著天子的尊嚴,但兩者之間必須沒有絲毫阻礙地、順暢地進行溝通交流。因此官僚應當是最富有傳導力的電線,不能自己發電或耗費電力。

圖4 獨裁制

但是由於清朝是由興起於東北的異民族所建立的這一特殊的歷史環境,獨裁化的清朝天子的地位必然帶有雙重性質:他既是滿洲民族的天子,也是漢民族的天子。原本民族不同的滿洲民族與漢民族擁戴共同的天子,可以說兩民族之間建立了兄弟關系。清朝的天子常常將“滿漢一家”掛在嘴邊,這句話的意思不是滿漢之間變得完全沒有區別,只不過原本不同民族的人現在不再是毫無關系的陌生人罷了。

清朝的天子是立於滿洲民族和漢民族兩根支柱之上的最高統治者。為了統治兩個民族的人民,天子需要官僚,但官僚不能形成特權階級,必須像線一樣細,像管一樣空心。

清朝初期的歷史是君主權力擴張的歷史,但君主權力的擴張具體而言不外乎是從上述第一形態的封建制轉到第二形態的獨裁制。太宗迫害兄弟、順治帝剝奪睿親王家的特權、康熙帝誅殺權臣鰲拜等事件都是在這條道路上無法避免的悲劇。再加上同一個天子(康熙帝)連續統治數十年這一個人因素,其結果是,至康熙帝末年,清朝的體制已經大體上接近中國式的獨裁君主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