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知怎麽辦才好(第3/4頁)

泰德斯科犯的無數錯之一,就是抱怨聖卡特利娜教堂後面這間工作室的生活條件很差。泰德斯科在波隆納時就抱怨過同樣的問題,但這次米開朗琪羅對他毫不諒解。這位助手的問題似乎就在於他的性格和永不滿足於現狀的米開朗琪羅太像。

泰德斯科抱怨羅馬生活條件太差,倒也非無的放矢。這群人除了得在腳手架上緊挨著工作,回到魯斯提庫奇廣場附近的工作室,還得在幾乎和米開朗琪羅在波隆納的住所一樣狹促的空間裏一起吃住。這間工作室瑟縮在高聳的城墻下,狹窄的陋巷中,毗鄰聖安傑洛堡沼澤般的護城河,四周住著在聖彼得大教堂、觀景庭院工作的石匠、木匠們,無法為居住者提供舒適或安寧的生活環境。而在秋冬兩季期間,隨時可能演變成活生生大洪水的大雨,也無助於紓解他們抑郁的心情。

工作室裏的生活無疑有歡樂快活的時候,但落實到物質層面,想必是寒酸、刻苦,談不上舒適。米開朗琪羅大有理由自認為博納羅蒂家族是王公之後,但他本人的生活一點兒也不闊綽,而是正好相反。他曾向忠心的徒弟孔迪維頗為自豪地說道,“阿斯坎尼奧(孔迪維),不管本來可能多麽富有,我一直過得像個窮人”。[12]例如他吃東西不講究,飲食是“為了填飽肚子而非為了享樂”,[13]常常只以一塊面包和一些葡萄酒果腹。有時邊工作邊以粗糲的食物果腹,例如邊素描或作畫,邊啃面包皮。

米開朗琪羅除了生活儉省,個人衛生更叫人吃驚,或者說根本不講究個人衛生。喬維奧在為他所寫的傳記裏寫道,“他天性粗野鄙俗,因而生活習慣邋遢透頂,也因此沒有人投他門下習藝”。[14]米開朗琪羅這個習性,無疑是謹遵父親的教誨。“千萬別洗澡,”魯多維科如此告誡他兒子,“擦洗可以,但別洗澡。”[15]就連孔迪維都不得不在目睹以下情景後,承認米開朗琪羅有些生活習慣叫人作嘔:他“睡覺時往往就穿著他那八百年沒脫過的衣服和靴子……有時候因為穿了太久,脫靴時皮就像蛇蛻皮一樣,跟著靴皮一起脫落”。[16]盡管當時人頂多一個星期才到公共澡堂洗一次澡、換衣服,這種景象還是叫人難以忍受。

但更糟糕的或許應是米開朗琪羅孤僻、不愛與人來往的習性。他有能力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這是毋庸置疑的。他那群佛羅倫薩助手之所以會來羅馬,正是因為與他有長久的交情。但米開朗琪羅常不愛與人交往,因為他天性孤僻而憂郁。孔迪維坦承,米開朗琪羅年輕時,就以“不愛群居”這種“古怪而匪夷所思”(bizzarro e fantastico)的性格出名。[17]據瓦薩裏的說法,這種孤僻並非傲慢或厭惡人世的表現,而是創作偉大藝術作品的先決條件,因為他認為藝術家都應“逃避社會”,以專心投身於個人事業。[18]

這有益於米開朗琪羅的藝術創作,卻有害於他的個人關系。他的友人詹諾蒂說,有次邀米開朗琪羅來家中作客,結果遭他回絕。米開朗琪羅希望朋友別為難他,但詹諾蒂堅持要他出席,並說米開朗琪羅參加一場晚宴,讓歡樂氣氛稍稍緩解一下俗務塵慮,又有何妨。米開朗琪羅仍不為所動,心裏很不高興地想著這世界既然充滿苦痛,又何必去尋歡作樂。[19]還有一次,他竟接受了朋友的宴會邀請,“原因是憂郁,或者更確切地說,悲傷,暫時離開了我”。[20]然後他訝然發現,他竟真的可以樂在其中。

天佑米開朗琪羅,泰德斯科離開時,他已添了另一名助手。這人當然與泰德斯科大不相同。一五○八年秋末,外號“靛藍”、現年三十二歲的畫家雅各布·托爾尼,加入這支團隊。靛藍也出身吉蘭達約門下,雖無赫赫名聲,但能力出眾,和格拉納齊、布賈迪尼一樣健談、爽朗,與米開朗琪羅相知已有十余年,米開朗琪羅自然樂於任用。事實上,靛藍是米開朗琪羅的知交之一。瓦薩裏寫道:“再沒有人比這個人更能讓他高興或與他合得來了。”[21]

走了脾氣壞、讓人頭痛的泰德斯科,換上開朗詼諧的托爾尼,想必是米開朗琪羅所樂見的。靛藍盡管易於相處,但就西斯廷禮拜堂繪飾案而言,並不是理想人選。十年前他首次來羅馬,跟著平圖裏喬一起繪制了令尤利烏斯大感不快的波吉亞居所濕壁畫。那之後,他在納沃納廣場附近的聖奧古斯丁教堂,繪制了他自己的濕壁畫。但最近,他的作品少得可憐。瓦薩裏寫道,“雅各布布在羅馬工作多年,或者更確切地說,在羅馬居住多年,很少工作”。[22]即使是在不愛工作的格拉納齊看來,靛藍也是好逸惡勞的家夥,“若非不得已”,絕不工作。[23]靛藍本人宣稱,只有工作沒有玩樂,絕不是基督徒該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