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小白的激蕩人生

太平天國戰爭是中國內戰,然而,參戰的除了中國人,還有外國人,最著名者,一為美國人華爾(Frederick Townsend Ward, 1831—1862),一為英國人戈登(Charles George Gordon, 1833—1885)。二人事跡顯明,而另有一人,則少知者,斯人即白齊文(Henry Andres Burgevine, 1836—1865)。照中國傳統算法,他僅活了三十年,不妨稱他小白。

小白,法裔美國人,其父為北卡羅來納大學教堂山分校的法語教員,一日,與校長爭吵,被毆,傷重不治而亡。七歲,他隨母移居華盛頓,家貧不能就學,稍長,入國會,為議員們跑腿打雜,賺點小錢補貼家用。小白志在四方,不樂以廝養終,遂棄職遠遊。自北卡出發,橫貫大陸,抵加州,一無所獲,未見其止。乃發憤,渡海,至夏威夷、至澳大利亞、至印度,途中,為水手、為郵局職員、為報紙編輯,略有歷練,而終無所歸。不得已,廢然返國。行見以廝養終矣,適法國軍方在美募勇,召族人赴歐洲與俄國戰,小白謂,職場寥落,不如學戰,於是入伍,時年十八歲。此役,即著名的克裏米亞戰爭,土、英、法諸國勝,俄國敗。小白在軍中,以勇猛聞,獲頒勛章。然而,鹹豐六年(1856年)春,諸國簽訂和約終戰,小白又失業。及至鹹豐九年(1859年),我們才在上海再見小白。

其時,太平軍在東南,戰勝攻取,如火如荼。在上海的外國人對此深感恐懼,遂聯絡中國官紳,成立上海中外會防局,組練洋槍隊,保衛上海。初,小白在上海做外貿生意,聽說成立洋槍隊,不覺技癢,乃向當局請纓。他的歐戰履歷令人印象深刻,主事者一致同意,任命小白為副隊長,而隊長即著名的華爾。洋槍隊初期不過數百人,小白為指揮官,不僅運籌帷幄,還須決戰前敵,不免受傷。同治元年(1862年)二月,在浦南肖塘鎮,他被子彈洞穿小腹,幾乎喪命。療傷期間,他寫了份稟帖,申請改換國籍,稱“願為中土編氓,聽候中國官長管轄,如有過犯,亦請照中國法律懲處,此系自願,並無後悔”。前此華爾亦改中國籍,且娶富紳楊坊之女為妻。

八月,華爾陣亡。美國公使浦安臣(Anson Burlingame, 1820—1870)與小白有舊(老浦任國會議員時,小白即曾為他跑腿),極力贊成小白繼任。此時,洋槍隊已更名常勝軍,又擴軍至四千五百人,小白領此一軍,好不得意。只是,小白的人生自此否極泰來。

東南地區大半為太平軍占領,國家正規軍近乎全面崩潰,在這個背景下,才建立常勝軍,保衛上海。而隨著湘軍與淮軍愈戰愈勇,既具收復失地的實力,又成為實質的國防軍—浦安臣曾向清廷建議,改編常勝軍為“中央軍”,不果—則常勝軍這類雇傭軍的戰略位置漸形尷尬。論守,自李鴻章率師入蘇,上海防務早已穩固。論攻,常勝軍受制於諸國不介入中國內戰的中立原則,不能肆意主動攻擊太平軍,而在實際戰術操作上,常勝軍苦於人數不多,能克城而不能守城,非與淮軍合作不能奏功。最重要的則是論餉,常勝軍費用遠較湘、淮軍為高昂,統帥曾國藩與李鴻章對此早已不滿,一有機會,必然解散其軍,將節余兵餉取為己用。

形勢如此,而性格不合也是招禍的原因。小白嘗與淮軍第一名將程學啟爭功,發誓要率軍攻入開字營,將學啟揪出來,施以懲罰,且揚言,學啟的老大李鴻章倘若不主持公道,也要一並捆起,押去上海遊街。鴻章固然是學啟的老大,依組織原則,他也是常勝軍的老大啊!小白這話,過了。國藩曾問鴻章,汝去江蘇,將如何與夷人打交道?鴻章答,學生自有一副“痞子腔”對付他們。孰知鴻章未開腔說痞話,小白先摞下狠話,那就怨不得鴻章下黑手了。

其時,湘軍攻南京不下,國藩命鴻章調開字營助攻。鴻章接信,承諾赴援,所調之部卻非開字營,而是常勝軍。同時,鴻章遣英國軍官任常勝軍參謀,玩弄狡獪,以為牽制計—常勝軍中,英籍官兵一千八百五十人,法籍四百人,中國籍二千三百人,英國外交官早看不慣由一個美國人統率這支軍隊,故力挺鴻章的“摻沙子”之策。此外,對此軍勒餉吝賞,亦是鴻章的慣技。經此折磨,常勝軍軍心渙散,以致小白奉到調令,卻無法指揮如意。高級軍官聯名上書,以餉欠為由,拒不開拔。小白無奈,只得親去上海,解決財務問題。軍餉由泰記錢莊楊坊負責發放,小白找到他,問何日放餉。坊雲,錢已備妥,將軍定下何日啟程,本莊即何日付款。這邊說有錢我才出發,那廂說先出發你才拿錢。這就是痞子腔,故意耍流氓呢。小白怒,擡手就是兩記耳光,再搜出四萬銀元,拿去軍中發餉。這事一出,何嘗不是鴻章與英國人樂見的結局呢?鴻章旋以“毆官違令”,通緝小白。當然,也不是真要鎖了他,令其知難而退,也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