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蔭麟的幸與不幸(第2/2頁)

前後對照,他對政治的態度似自相矛盾。然前者論事,後者論人,論事的理性與對人的溫情,正相輝映。

然而,蔭麟對人,並不總抱有溫情。書中《所謂“中國女作家”》一文,對以冰心為代表的“立於女子之傳統的地位而著作”的“女士”們極盡嘲諷之能事,說她們不過是前代袁枚“女弟子”之流亞(即同一類的人),“言作家而特標女子,而必冠以作者之照相”“作品署名之下必綴以‘女士’二字”,而所書寫者,莫非“毫無藝術意味之sentimental rubbish”(按,直譯為“感性垃圾”,參考王蒙譯法,則不妨譯作“酸饅頭渣”),以中學生作文標準衡量,“至多不過值七十分左右”(第84—85頁)。他人作何觀感且不論,鄙見與之同調,撫卷不禁莞爾。

較此挖苦文章更精彩的,則是學術評論的攻錯之作。他指出鄭振鐸文學史研究中“使人噴飯之處”,譏其缺乏“常識”(第95頁)。他批評郭紹虞食“洋”不化,牽強附會(第97頁)。胡適撰《白話文學史》(上冊),時稱名著,蔭麟卻能舉證確鑿,指出定義混亂、去取多由主觀的毛病(第99—107頁)。郭沫若譯歌德長詩《浮士德》,急於脫稿,匆促從事,遂致“謬誤荒唐、令人發噱之處,幾於無頁無之”,蔭麟擇要糾正,有力打擊了“偽劣”出版物。

但是,蔭麟並非今日慣見的“酷評”家,他固不喜歡一味地唱贊歌,亦不輕易因作者的疏漏而抹殺全書的功勞。他雖批評《白話文學史》諸種不善,卻仍敏感地看出此書具有方法、取材及考證的優點;他雖對郭沫若的德文水平深致不滿,卻盛贊《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能夠“拿人類學上的結論做工具去爬梳古史的材料”“建設中國古代社會演化的歷程”,實在是一項“重大貢獻”。此外,對顧頡剛“疑古”學說“誤用默證”的方法論錯誤、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中的史實錯誤,他都提出過嚴厲而中肯的批評。顧氏無以自解,終未回應;馮氏覆書致謝,有則改之。

蔭麟嘗表明自己對專業書評的態度:“一個批評者對一部書有所糾繩,這並不就表示他對於這書的鄙薄。(第223頁)”這固然是個人的信條,但也需要時代風氣的培陶,以及被批評者的雅量(或曰服善之勇)。蔭麟十七歲時指出梁啟超的考證錯誤,啟超引為忘年交,稱之為“天才”;馮友蘭在他死後,曾集資、主持設立“張蔭麟獎學金”;顧頡剛於蔭麟死後撰《當代中國史學》,贊揚其在通史、宋史領域大有建樹。若非他生活的那個時代確具幾分開明的特性,若非那些學人確具服善之勇,這些故事只怕都不會發生。

吳晗有感於亡友身後寂寞,曾說,即算蔭麟不死,“再多受些磨折、考驗、洗煉,恐怕他還是得死,不過死法不同,不是死於窮病而已”。很不幸,一語成讖,二十年後,吳晗未“死於窮病”,而死於“文革”。然則,蔭麟之早夭固為不幸,較諸吳晗之暴斃,抑又為幸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