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不受點災難,一生就白活了 文毓秋口述

時 間:1998年11月11日

地 點:北京市安貞裏某居民樓

訪談者:定宜莊

吳老與文老

[訪談者按]文老即文毓秋,我因為一直稱她為文老,這裏就不改其例,不再像對別人那樣將她稱為女士了。

在本書的諸篇訪談者記中,唯有這一篇,我加上了一個標題。1999年拙著《最後的記憶——十六位旗人婦女的口述歷史》一書出版時,盡管也將這篇訪談收入了,卻沒有做訪談者記,而且竟然已經想不起來原因。如今展卷再讀時,文老的音容笑貌依然,斯人卻已仙逝有年,這裏謹補作訪談者記一篇,用以祭奠文老,表達我對她的思念。

文老的丈夫吳老,是著名經濟史學家吳承明先生。提到文老,就不能不提到吳老,因為我是通過吳老才認識文老的,但當年我為文老做口述時,吳老卻不準文老在訪談中提到他的名字,他辭世在文老之後,但轉眼之間,也整整4年了。

吳承明老是中國經濟史學界的一代宗師,他去世後,2012年的《中國經濟史研究》第二期曾發專刊紀念他,中國經濟史學界的著名學者紛紛撰文,既高度評價他的學術貢獻,也談他低調謙和、樂於提攜後進的崇高人品,更有許多人懷念與他多年的情誼。我雖然不屬經濟史學界的圈子,但也深知在這個“人無完人”而且“文人相輕”的世界上,能夠得到學界眾多著名學者如此敬重和愛戴的“一個真正的人”(李伯重語),實在是少而又少,至少從我多年的經歷來看,似乎只有他一個。

我與吳老相識,是通過郭松義先生。郭先生是我的老師,也是我任職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社會史室當年的研究室主任,當年我們曾與美國的李中清、康文林等教授一道從事過有關清代內務府戶口冊的研究,我因此而與美國加州學派一些代表人物,以及中國經濟史學界一些學者略有過往。郭先生對吳老極為敬重,我曾調侃說吳老是他的偶像,還曾半開玩笑地感嘆說,人都老了,居然還有偶像可以崇拜,真是挺難得。那個時候,由於郭先生的夫人孫愛成老師有一手好廚藝,大家都樂於到郭先生家相聚,既談學問,也品美味,又由於郭先生和吳老同住一樓,所以每每應眾人請求,將吳老邀來出席,正如郭先生的回憶文章中所說,只要吳老一來,便成為中心人物,無論談學術掌故,還是評美食美酒,說者聽者都津津有味,那是我最樂於前往的場合,只要得知,便風雨無阻。

吳老一生並不順遂。他曾是清華大學經濟系的學生,1935年“一二·九”運動時是北平愛國學生運動領袖之一,後被迫離校,先後轉考入北洋大學、北京大學史學系。時值國難當頭,平津危機加劇,七七事變後,他參加由平津學生及醫護人員組成的戰地服務團隨軍服務,也正是在這期間,他結識了當時還是北平一個中學生的文毓秋,也就是本篇的被訪者文老。

吳老後來就讀於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最終從一個熱血青年變成一位學貫中西、淹通今古、深沉睿智的學者。在這個過程中,他經歷了家國的深重不幸和1949年後歷次運動反復不斷的“洗禮”,他的前夫人洪達琳女士重病臥床近30年,都由他親自照料,更有喪子這個沉重打擊。李伯重教授曾回憶當年在吳老家中見到的情形:

1979年暑假……我到北京後不久,即去東大橋路吳先生寓所拜見他。到了吳府,只見房間狹窄,光線晦暗,家具簡陋。由於空間太小,家中僅有一張書桌,堆滿書刊和文稿。吳先生的許多著作,就是在這張書桌上,在昏暗的光線下寫成的。那時吳師母已中風多時,生活不能自理,雖然請了保姆,但是吳師母的生活起居,都是吳先生親手料理,不要他人插手。盡管工作、生活條件如此惡劣,卻不見吳先生有何不悅之色,談起學問,依然侃侃而言,絲毫沒有怨言。我心裏不禁深深感嘆:像吳先生這樣的國際著名學者,真是像孔子贊顏回所說的那樣:“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我感覺,劉禹錫《陋室銘》中的“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之語,其吳先生之謂歟?

用“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來形容吳老,再沒有比這更貼切的了。

我即使是外行,也深知吳老在學術界德高望重,但他給我的印象,不是高山仰止,卻反而是有趣。正如郭先生在紀念他的文中說的那樣,他將安貞裏附近略像樣的飯館幾乎吃遍,對各家的特色和品位,總有準確而公道的評價。他不僅雅好飲酒,而且有品酒師的水平,據說很多名牌酒廠都把他聘為專家請去品酒,不知是否屬實。有一次在郭先生家聚會,我攜一瓶別人贈送的茅台酒湊趣,他立刻嗅出破綻,卻不露聲色,只是席散後悄悄對郭夫人說,定小姐拿的那瓶茅台是假酒,怕我難堪,還囑咐她一定不要對我說。從此我每攜酒來,都請他先品嘗,他總會一語道破該酒的優劣,引得現場之人雀躍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