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我丈夫這一輩子(第2/3頁)

定:對,摘帽右派也是一種右派。

郭:“文化大革命”批我,說我是反動資本家家屬。我說不對,他不能算是反動資本家,他是民族資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是發揚咱們的工業,對吧?我們不幹反動的事怎麽能算反動資本家呢。他們說你愛人是右派,就是反動資本家!我說他摘掉帽子了,“摘了也是右派!”那時候我不懂,我以為摘了就沒有了,就不算了呢。還是。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給他下放車間,做鈑金工,每天掄那大鐵板,多少斤。還電焊工,天天晚上回來,什麽也看不見,得點金黴素眼藥膏,點上這眼藥膏睡一宿,第二天又恢復,去上班。後來他跟我說,在鋪底下擱了一瓶敵敵畏:“我真不想活了,沒意思。可是一想啊,我死了你和孩子可怎麽弄啊。幾次都沒死成。”唉……

……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還要給他轟走。我們北京人,農村也沒有親戚,非得讓他走。我們奶奶家那兒原來有一個幫忙的老太太,他們家在三河縣,河北,人家是烈屬,人家老頭兒是犧牲了的八路軍,她說你上我這兒來吧,他就答應了。我頭上班把鋪蓋卷兒都給他弄好了擱到那兒了,我下班回來一瞧,喲,這鋪蓋卷兒他沒拿走啊,後來一問他,說派出所說了,你是東城區長大的,從年輕小時候學徒我們都知道,你這個档案都在這兒呢,你農村沒有家,轟你上哪兒去?留下,我們跟你們廠子說去。最後是派出所的人跟廠子說,把他留下了。

李南:還不錯啊。

郭:不錯什麽呀?我都後悔,應該走。走了呢,那兒不會欺負他的,一個是烈屬家,一個是他有技術,電工活兒他都會,在那兒幹點什麽,都比在這兒強。在這兒掄大鐵板、電焊,那都是力氣活兒呀。

……可是呢,我這兒說了你們也許……我不理解,他一直老想著入黨,老想著寫入黨申請書,也是有人鼓動他。我說呀,咱們不入,入了,今後要再有什麽運動啊,你就是鉆進黨內的資本家,對不對?你要不入呢,咱們嫌疑小點兒。他不幹,非得要入這黨:“我要入,我要給兒女轉過這個面子來。”為什麽呢,我這二閨女,那會兒上兵團啊,不要她,就因為家庭出身,所以我這二閨女就老是跟她爸爸翻著。大閨女也是受沖擊,也是叨嘮她爸爸不該當這資本家。他就是要入黨,要為孩子們轉回這個。1984年去了一趟意大利,學習先進技術,最後批準他入了黨。這事我都可笑,有什麽用啊我說,折騰得你都已經這樣了。

從意大利回來以後又去各地巡回考察,我還跟他一塊兒去,整個兒轉了這一大片兒,南方都去了,就是沒上新疆那邊去。1986年就病了。開始時候就尿血,不知道是什麽毛病,就去照片子,化驗,說是腎結石,就把結石摘出來了。摘出以後呢,還尿血,就查出是前列腺癌。1987年做的前列腺手術,5年頭上轉移了。轉移了以後1994年,我們倆人辦的金婚,辦這金婚50年。我們3對,在青年會辦的,我說我推著也要推你去,我說我們何止50年呢,從他跟我哥哥同學我們就認識注152。

他病了8年,這8年他做了3次手術,年年都住院,我侍候8年。開始3頓飯都是我送,後來女兒從廣州回來了,中午飯是她送,我在家給做,醫院裏頭護士都跟我們特別熟:“今天送什麽飯呢?又是不重樣兒?”一個星期不帶重樣兒的。他倒不是說非得吃燕窩魚翅魚啊肉啊,不是,你算他家10個孩子,他吃過什麽燕窩魚翅啊,吃過什麽雞鴨魚肉啊,他那可口的飯就是北京一般人家的家常飯。你比如說煮熱湯面,他要吃帶咬勁兒的,還要羊肉煨汆兒,擱點酸菜擱點香菜,他就願意吃這種飯。炸醬面他能吃一大碗,煮嘎咯兒他也能吃一大碗。

定:煮嘎咯兒是什麽?

郭:是棒子面兒做的。棒子面兒和上了按成扁兒,切成小方塊兒,擱笸籮裏面搖搖,煮,也跟熱湯面似的,也不是疙瘩湯,叫煮嘎咯兒。最好啊,是用牛肉酸菜,嫩點的牛肉,切成片煨上,切點酸菜,稠糊糊的,他能吃一大碗。

眾:我們都沒見過沒吃過。

郭:趕明兒給你們做一回(眾歡呼)。從前他不吃胡蘿蔔,後來不是說胡蘿蔔抗癌嘛。我是特別愛吃胡蘿蔔,我母親那會兒就愛吃胡蘿蔔,我跟著她一塊兒我就喜歡吃,我們北京人是做胡蘿蔔醬,豆醬。到過年,肉皮,切了丁兒,煮了,完了有胡蘿蔔,有熏幹兒,有豆,那是涼菜,過年都有那個。他還特別愛吃我做的胡蘿蔔絲兒的團子,胡蘿蔔絲兒擦了以後拿油煸熟了,裏頭擱點排叉(北京傳統小吃)哪,雞蛋哪,不能擱肉,擱肉吃團子就不是味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