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我丈夫這一輩子

郭:我就記得我搞對象,這說起來就又長了。我的對象啊,原來跟我哥哥是同學,中學同學。好像他上到二年級的時候,就上不了學了,交學費交不起了,就叫他去學徒了。他們家10個孩子,就他父親一人掙錢,他們家不是旗人,是漢人。老頭還行,原來在白紙坊郵票廠,後來調到和平門集郵公司,他管郵票。後來他小閨女接了他的班。他們家住在鐵門兒,就是宣武門外,菜市口的北邊,也不是自個兒的,是房管局的,租的。現在馬上就要拆了。

我愛人是托了他舅舅認識的一個人,這人家在地安門,在王府井這兒開了一個修理門市,修理電冰箱,哎那時候也有電冰箱,就學的這個手藝。這人就是他師傅,你們也許知道,是工商界最大的右派,叫吳金粹注149。

他那會兒剛學徒啊,他這師傅就說要立字據。立什麽字據呢?不是用電麽,電打死了不管,他不承擔責任。管吃,管住,一個月就給幾塊零花錢。而且要有鋪保,你如果犯了錯誤,你要有保人。他舅舅跟他這個師傅是好朋友,都不行,都得找一個鋪保。等於是立了字據有了鋪保才用你。他這師傅啊,還是骨結核,他老得給他換藥,接屎接尿,那會兒門市旁邊有廁所,他就給他倒尿盆。還得從家裏給他取飯。幹這個。幹那個活兒都是油啊什麽的,特別臟,也沒有工作服。人家定的是三年零一節,節就是季度,就是三年零三個月,結果他學了三年半。

學完了就沒事幹了,就等於你沒地兒吃飯去了,他就自個兒幹。開始呢,就幹點零活兒,後來是在江米巷,有一個白俄人開的工廠,叫他去給人幹,我記得一個月300塊錢。也說不上是金圓券還是什麽券,反正300塊也沒多少錢。最後大概是解放前夕,這個白俄人呢,就欠了一屁股兩肋賬,就說他要走了,他要回俄國了,給人家幹的那個活兒沒幹完的、半截的,連他那亂七八糟的工具什麽的,就都留給我愛人了。留了一個牌子,叫“懋利行電機廠”。結果1952年的時候說是他接受了“敵產”,哪兒有什麽敵產呢?

這麽著,我愛人就一人接著幹,算是自個兒慢慢地幹起來了。租的是東單二條的房,有一個小院兒,有一座小樓。小院呢,等於是家庭工廠。開始那會兒呢,把他的師兄弟招了來,他有一個師哥,姓紀,他姓沈,他那個師弟姓關,他們3個。現在活著的就他這個姓關的師弟了。他們就收了點小徒弟,就這樣幹起來了。還不錯,1947年、1948年那會兒不錯,那會兒有點活兒,像梨園行的馬連良他們,家裏都有冰箱。就是圍城那會兒沒什麽活兒。從1952年以後就不行了。

那時候他還在協和(醫院)幹,協和那兒有冷庫、血庫,有停屍房,他也在那兒幹。1951年的時候協和就說,你要是在我這兒工作,你那買賣就甭開了,你等於就是協和的職工。我當時特別願意讓他在協和,因為我特別喜歡協和那個氣氛,它那個管理都特別好,一個月50塊美金的工資,多好啊,我那會兒也沒工作,孩子也多。我說你就在那兒,可是他舍不得(那個廠)。

我記得特別清楚,後來1952年,劉仁是咱們北京市委副書記的時候就找他,跟他說,北京市要有個拳頭產品吧,你就做冰箱。你需要多少資金,我也可以什麽,那時候還沒合營呢,就是說先資助他。他要了多少錢我都記不清了,他說我就想協和不幹了,就要開這個修理電冰箱的廠。結果還真的就貸給他款了,還貸得不少,就在東華門,餛飩侯旁邊,開了一個門臉兒,還叫懋利行電機廠。就這樣,等於是把資本家的帽子給自個兒扣上了。

“三反”“五反”是1952年吧?“三反”的時候是在協和,“打老虎”注150,打的是他師傅,張工程師。過了幾天,打老虎爪子,沈永昌,就是我們老頭兒的名字。“五反”的時候就是他這個工廠,那時候大概就十幾個人,開始還說人少不算,到1952年就定的資本家了。等於“三反”“五反”都有他。他學徒出身,受了那麽多苦,還是響應號召,還給他貸款,你說他這一輩子!

最後是1956年,合營就(把廠子)合出去了,合到醫療器械廠。第一台電冰箱就是他設計的,雪花冰箱,那又怎麽著?沒用注151。1957年,右派。說你們廠子得找右派,沒有右派不成,都得有,哪個單位都得有。他也不知道是說了什麽,好像是說工人裏邊也有不守法的,這就是說你汙蔑工人階級,就扣上了,右派。

定:他性格怎麽樣,是特別愛說話嗎?

郭:他是特別愛交往,特別愛聊天兒的這麽一個人。我跟你說,門口看門那老頭兒啊跟他特別好,食堂的管理員跟他特別好,上邊的書記跟他也特別好,沒有他不跟人家交往的,這麽一人,所以說話呢,就顧不到方方面面,最後就給他來了這麽一個右派。右派呢是六級,最小的那一級,就降職,降薪。倒是時間不長,半年吧,好像上邊審查以後,又給他恢復了。等於是摘了帽子了,還是右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