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旗人的生活

祁:我媽凈愛說她小時候的事。我昨天還跟我老頭子說呢,我說自從我上你們家來,就沒聽我婆婆講過什麽。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八國聯軍進了北京城,那年我媽4歲。我搬到白石橋這兒時,我媽離得近,就來瞧我。她說一看二裏溝,就想起小時候的事來了,她說:“我來過這兒,我跟我媽逃難就逃到二裏溝。”我說:“您逃難才逃這麽遠兒就叫逃難了?”她說:“那會兒就覺得特遠了,出了城就算最遠的了,你姥姥臉上抹的大鍋煙子,抱著我,我記得就是這點兒地方,帶我逃到二裏溝一個馬棚裏,我就鬧,說奶奶(那時候管媽叫奶奶)咱回家吧。馬糞味到今兒我想著呢,熏死了。”那時這邊都是馬棚,養的馬,旗人都興騎馬。

我父親那年十五了,就比我媽記得清楚點兒。那時我大爺、二大爺他們都工作了,就都沒回家,那時一家一家都殉,就是自個兒給自個兒燒死。我奶奶就說,他們不回來,可能讓外國(人)給殺了,你看這家子也點火了,那家子也冒煙了,都殉死了,咱們也死了幹脆。她用箱子什麽都把屋門擋上了,就要殉死了。我父親本來就有病,也不知是傷寒還是什麽,抽風,也沒人有心思管他,大孩子都沒了,他死就死吧。那會兒都住的大炕,他從炕上抽風抽到炕外頭,耷拉著腿,我奶奶就把他又揪到炕上,又那麽抽,就那樣也不管,家家都不活著了,都要點火了,我父親才十五。他就說:“奶奶別殉死。我不死我不死,燒死多難受,咱們等我哥哥回來吧……”正央告(懇求)的工夫,我二大爺回來了,打著一個日本旗子,那會兒說不讓過人,你必須得到誰的地方打誰的旗子才能放過你,他就打著日本旗子過來了,就叫門,都說你二大爺要不回來咱們就燒死了。我們就當故事講注23。

我父親說八國聯軍時,挺大的姑娘就奔茅房(即廁所),就不活著了,要到那兒上吊去。要叫我說那時候也是封建,外國人拉拉手、摸摸,就受不了,讓給禍害的。就說咱們這官園,地方臟著呢,咱們的人也死得多了,特別是旗人,外國人也死得多了,都堆在那兒。那會兒就聽說中國有不少好東西都讓人家拿走了。就說旗人軟弱,提籠架鳥。我媽就說是沒能耐,我媽老說旗人沒能耐,你看那做大官的都是外地人。

我二大爺和我們住一個胡同,老上我們這兒串門來,他們在西口,我們在東口,晚上沒事就到這兒聊聊,我二舅媽也到這兒聊聊,窮有窮歡樂。也沒電視,點個小煤油燈,用一個碟兒,弄點棉花撚兒,我記得我和我姐姐小時候就點那個。後來發達了,就點電燈了。我們家是最早安的電燈,那時我哥哥有了工作了,我父親也有工作,就安的燈。一條冰窖胡同就把邊兒有一家安了,我們自己還安了一個電線杆子,買木頭杆子,自己埋,總算不點煤油燈了,煤油燈點得鼻孔都是黑的。

那時聊天兒老提國家的事,西太後呀什麽的,仨人提得熱鬧著呢,說西太後在皇宮裏住,梳著美人鬏兒,騎著大馬。南屋住著一個我們叫大姨,也是旗人,她老頭子上朝呢,說西太後特不守規矩,梳著大美人鬏兒,在裏頭走,我也不知道是在中南海裏頭走呢還是皇宮裏頭走,就說走。西太後的小叔子就是鬼子六了,見了她也沒禮貌,拖拉著衣服。又說光緒到了兒沒熬過他媽,他死在前頭了,相差好像一個月之內吧注24。光緒死的時候旗人還都戴孝。

我媽還凈說袁世凱的事。袁世凱要做皇上,所以不許說“元宵”,賣元宵的也不許說這兩個字,就說湯圓。袁世凱登基不到一年是不是?很快就消滅了是吧注25?

我們小時候在魚雁胡同,買東西必須到宮門口,從南小街出來,宮門口,錦什坊街。這個應該還有,白塔寺那條街。那會兒天橋讓我們住我們都不住,說那兒是下流之地,有唱戲的,還有窯子,姑娘不讓帶著上那邊去,一般的好人都不去。

我就記得我二大媽還梳旗鬏,那會兒旗人都(把頭發)抄上去。我媽和我大媽比較進步,就梳後頭的鬏了。我媽歲數小,想法就不一樣,說梳那旗鬏幹嗎,像打著印子似的,出去人家都另眼看待。她老早就改了頭了,她說我沒受過皇恩,我大爺就說,這家裏可了不得,出了革命了。

我小時候沒梳過大辮子,梳一邊一個,兩個小辮兒,我姐姐比我大,就梳過大辮子,跟唱鐵梅注26的似的,打紅頭板兒,後來不興紮了,就興編辮子了,也是紅頭板兒。頭板兒就是紮辮梢的頭繩,必須都是紅的。我那時梳倆辮兒,就紮了一個黑的,為的是上頭疊那個蝴蝶似的,花蝴蝶,一邊插一個,我媽一把把我揪過去,抽冷子嚇我一跳,揪過去跟我二大爺說,你看你看,黑頭板,沒死呢這就穿上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