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龍飛鳳舞(第2/8頁)

在中國的神話傳說序列中,繼承燧人氏鉆木取火(也許能代表用火的北京人時代吧?)之後的,便是流傳最廣、材料最多也最出名的女蝸伏羲的“傳奇”了:

媧,古之神聖女,化萬物者也(《說文》)。
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島裂,天不兼子,地不周載,…女蝸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淮南鴻烈·覽冥訓》)
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蝸摶黃土作人。(《太平禦覽》卷78引《風俗通》)
女媧禱祠神祈而為女禖,因置婚姻。(《繹史》引《風俗通》)
宓羲氏之世,天下多獸,故教民以獵。(《屍子·君治》)
古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近取諸身,遠取於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比類萬物之情,作結繩而為網罟,以佃以漁。(《易系辭》)
伏者,別也,變也。戲者,獻也,法也。伏羲始別八卦,以變化天下,天下法,則鹹伏貢獻,故日伏羲也。(《風俗通義·三皇》)
……

從“黃土作人”到“正婚姻”(開始氏族外婚制?),從“以佃以漁”到“作八卦”(巫術禮儀的抽象符號化?),這個有著近百萬年時間差距的人類原始歷史,都集中地凝聚和停留在女媧伏羲兩位身上(他們在古文獻中經常同時而重叠)。這也許意味著,他們兩位可以代表最早期的中國遠古文化?

那末,“女媧”“伏羲”到底是怎麽樣的人物呢?他們作為遠古中華文化的代表,究竟是什麽東西呢?如果剝去後世層層人間化了的面紗,在真正遠古人們的觀念中,它們卻是巨大的龍蛇。即使在後世流傳的文獻中也仍可看到這種遺跡:

女媧,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變。(《山海經·大荒西經·郭璞傳》)
燧人之世,…生伏羲…人首蛇身。(《帝王世記》)
女媧氏…承庖羲制度,…亦蛇身人首。(同上)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遠古傳說中的“神”、“神人”或“英雄”,大抵都是“人首蛇身”。女媧伏羲是這樣,《山海經》和其他典籍中的好些神人(如“共工”、“共工之臣”等等)也這樣。包括出現很晚的所謂“開天辟地”的“盤古”,也依然沿襲這種“人首蛇身”說《山海經》中雖然還有好些“人首馬身”、“豕身人面”、“鳥身人面”…,但更突出的仍是這個“人首蛇身”。例如:

凡北山經之首,自單狐之山至於堤山,凡二十五山,五千四百九十裏,其神皆人面蛇身。(《北山經》)
凡北次二經之首,自管浮之山至於敦題之山,凡十七山,五千六百九十裏,其神皆蛇身人面。(同上)
凡首陽山之首,自首山至於丙山,凡九山,二百六十七裏,其神狀皆龍身而人面。(《中山經》)

這裏所謂“其神皆人面蛇身”,實即指這些眾多的遠古氏族的圖騰、符號和標志。《竹書紀年》也說,屬於伏羲氏系統的有所謂長龍氏、潛龍氏、居龍氏、降龍氏、上龍氏、水龍氏、青龍氏、赤龍氏、白龍氏…等等。總之,與上述《山海經》相當符合,都是一大群龍蛇。

此外,《山海經》裏還有“燭龍”“燭陰”的怪異形象: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是謂燭龍。(《山海經·大荒北經》)
鐘山之神,名日燭陰,視為晝,喚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為風,身長千裏。…其為物,人面蛇身赤色。(《山海經·海外北經》)

這裏保留著更完整的關於龍蛇的原始狀態的觀念和想象。章學誠說《易》時,曾提出“人心營構之象”這條巨大龍蛇也許就是我們的原始祖先們最早的“人心營構之象”吧。從“燭龍”到“女媧”,這條“人面蛇身”的巨大爬蟲,也許就是經時久遠悠長、籠罩在中國大地上許多氏族、部落和部族聯盟一個共同的意識形態或觀念體系的代表標志吧?

聞一多曾指出,作為中國民族象征的“龍”的形象,是蛇加上各種動物而形成的。它以蛇身為主體,“接受了獸類的四腳,馬的毛,鬣的尾,鹿的腳,狗的爪,魚的鱗和須”(《伏羲考》)。這可能意味著以蛇圖騰為主的遠古華夏氏族、部落不斷戰勝、溶合其他氏族部落,即蛇圖騰不斷合並其他圖騰逐漸演變而為“龍”。從燭陰、女媧的神怪傳說,到甲骨金文中的有角的龍蛇字樣,從青銅器上的各式夔龍再到《周易》中的“飛龍在天”(天上)、“或飲於淵”(水中)、“見龍在田”(地面),一直到漢代藝術(如馬王堆帛畫和畫像石)中的人首蛇身諸形象,這個可能產生在遠古漁獵時期卻居然延續保存到文明年代,具有如此強大的生命力量而長久吸引人們去崇拜去幻想的神怪形象和神奇傳說,它始終是那樣變化莫測,氣象萬千,不正好可以作為我們遠古祖先的藝術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