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艾伯特親王在北京

倫敦,1848年4月3日。維多利亞女王的頭在痛。她這樣臉貼地跪在木碼頭上已經有20分鐘了。她強忍住淚水,既憤怒又恐懼,並且已精疲力竭。現在,天開始下起雨來。綿綿細雨浸濕著她的衣裙。她只希望,沒人誤以為她是因恐懼而戰栗。

她的丈夫就在她身旁。如果她伸出手臂,就可以將手搭在他肩上,或者為他理順被雨打濕的頭發,賦予他力量,以面對即將到來的一切。要是時間能夠靜止不動就好了,或者匆匆過去。要是她和艾伯特親王在別的地方就好了,只要不在這裏。

他們就這樣等待著——維多利亞女王、艾伯特親王、威靈頓公爵和大半的朝臣——雙膝跪地等在雨中。看得出來,河上出了點問題。由於中國艦隊的旗艦過於龐大,無法駛入東印度碼頭,總督耆英大張旗鼓的倫敦之行只能改乘一艘稍小些的裝甲汽船,此船以他的名字命名。可即使是耆英號,對於布萊克沃爾的碼頭來說,還是嫌大了些。6只拖船牽引著耆英號進港,場面一片混亂。總督耆英面無表情。

透過眼角的余光,維多利亞女王可以瞥見碼頭上的小型中國樂隊。一個小時前,樂手們的絲質長袍和怪異的帽子看起來還非常華麗,現在被英格蘭的雨水打濕了,淩亂不堪。以為耆英的轎子即將上岸,樂隊四度奏起嘈雜的東方樂曲,又四度戛然而止。第五次,樂手們終於奏至曲終。維多利亞女王心中一顫。耆英終究要上岸的,這事真的發生了。

接著,耆英的隨從赫然出現在他們面前,如此貼近,維多利亞女王都能看清他鞋上的針腳。鞋面上繡著小小的龍、升騰的雲煙和火焰,比她的侍女的女紅要精致得多。

隨從以單調低沉的聲音,朗讀著來自北京的官方聲明。維多利亞女王已知曉上面的內容:道光皇帝恩準了不列顛女王向宗主國致敬的意願;維多利亞女王乞求向清帝國進貢和納稅,並頓首臣服;道光皇帝恩準將英帝國納為中國的領地,並準許英國遵從中國之道。

但在英國,人人皆知實際上發生了什麽。起初,中國人受到了歡迎。中國資助過英國人民反抗拿破侖的戰爭,後者對英國實行“大陸”封鎖,不準英國船只駛進歐洲各港口。但1815年後,中國銷往英國的商品越來越廉價,最終導致蘭開夏的紡織廠破產倒閉。當英國人抗議並提高關稅時,中國軍隊將驕傲的英國皇家海軍一舉擊潰,將納爾遜海軍上將擊斃,並洗劫了南部海岸沿線的各個城鎮。近8個世紀以來,英國無人能侵,可是如今,維多利亞女王的名字將永遠記入恥辱的史冊。她的統治時期充斥著兇殺、洗劫和綁架,充斥著戰敗、恥辱和死亡。現在,耆英,這個道光皇帝的奴才,親自來了,越發顯得偽善和不懷好意。

這時,跪在維多利亞女王身後的翻譯輕咳了一聲,只有女王能夠聽到。這是一個信號:耆英的下屬已講到賦予她“兒皇帝”身份的部分了。維多利亞女王從碼頭上擡起前額,起身恭受屬於野蠻人的帽子和長袍,那象征著英國的恥辱。她這才第一次端詳起耆英來。

她不曾料想,眼前的這個中年人如此充滿才智,如此活力四射。他難道真是那個令她畏懼的怪物嗎?這時,耆英也第一次看到維多利亞女王。他看過維多利亞女王加冕的畫像,但她比想象中更為健碩、更為尋常,並且十分年輕。她浸在雨水中,渾身都濕透了,甲板上的泥點濺了她一臉。她甚至不知道如何規矩地叩頭。多麽粗鄙的人啊!

最可怕的、無法想象的時刻到了。兩名中國官員深鞠著躬從耆英背後走出,扶艾伯特親王起身。維多利亞女王知道,她既不能出聲,也不能動彈——事實上,她僵在原地,抗議不得。

他們把艾伯特親王領走了。艾伯特親王莊嚴地走了,他步履蹣跚,停了下來,回頭望著維多利亞女王。那一眼裏,仿佛有整個世界。維多利亞女王昏倒了。她還未倒在甲板上,就被一個中國侍從扶住——在這樣的場合,一個女王,即使是一個外國的邪惡女王,暈倒受傷也是不妥的。艾伯特親王仿佛夢遊一般,失魂落魄,他的表情凝固了,他喘著粗氣,離開了自己的國土。他登上踏板,走進深鎖的豪華船艙,踏上了去中國的航程。在那裏,他將作為道光皇帝的陪臣幽居在北京城中。等到維多利亞女王蘇醒過來,艾伯特親王已經走了。終於,她忍不住嗚咽起來,渾身都在顫抖。艾伯特親王要花費半年時間才能到北京,回來也要同樣長的時間。他還要在那些野蠻的中國人中生活更長的時間,才能得到道光皇帝的召見。她能做什麽呢?孤身一人,她將如何保護自己的人民?在這一切暴行之後,她將如何面對這個萬惡的耆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