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夜雨(第2/3頁)

她拿回自己的書,卻不看,只是繼續坐著,眼睛望向外面,不知道在看什麽。

杜安也順著她的視線看出去。

他看到了高大的院墻,門口小屋的昏黃燈光,透過玻璃,似乎還能看到劇組聘請的那個守夜老頭把耳朵貼在收音機上聽戲的身姿——他實在不明白劇組為什麽會請這麽一個連“導演”都能聽成“毒·癮”的老頭來守夜,就算有人從他那間小屋的屋頂上翻過來順便再在屋頂上跳一段霹靂舞他恐怕都聽不到。

指望這樣的人守夜、看護好劇組的財產實在有點兒戲。

杜安搖了搖頭。

“他姓張,耳背很嚴重,就住在旁邊的村子裏。”

束玉突然開口了。

杜安晃了晃腦袋,確定這裏只有他們兩個人,這才確定束玉是在對自己講話。

“他兒女對他很不好,所以只能靠自己,這麽大年紀了還要出來討生活,實在很可憐。別的劇組知道他的情況,同情他的就隨便找點雜活給他幹幹,這幾年倒也活了下來。”

這“同情他的”人裏面,顯然也包括他面前這個女人。

“耳朵不好卻幹著守夜的活兒,你是不是覺得很可笑?”

杜安正想開口,束玉卻接著說了下去:“就像我,明明對於導演半點不懂,卻在當導演。”

杜安這才知道這女人根本不想聽他說什麽,於是幹脆就閉口不言了。

“我知道我不是幹導演的料。前天的時候,有一場戲我想要用近景和特寫,陳辛說用全景和中景比較好,我被他說服了,那樣做確實比較好,然後我就知道了,就算我抓緊時間多看兩本書也當不了一個好導演。”

陳辛是他們劇組攝影師的名字。

“想想也是,要是隨便看兩本書就能當好一個導演,為什麽好的導演還這麽少?”

束玉說到這裏不說話了。

杜安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她說話,張嘴就要隨便說點什麽安慰一下這位自己的大老板。

但是束玉馬上又說話了,難受得杜安掐死這個女人的心都有了。

“接下來這樣的情況接二連三地發生,我每次都想說不,但是每次仔細一想,確實是他們的提議更好,所以每次我最終也都同意了,直到現在,我發現我錯了。”

杜安想起了這兩天看的那些書,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不客氣的說,導演是一部電影的王,或許有些細節可以聽從更好的建議,但是整部電影必須按照他的構想來,不然攝影覺得這個鏡頭不好要改,演員覺得這裏的情緒不對要改,道具又覺得這把鋸子用黑色的不行要改,那這部電影到底聽誰的?還要導演幹什麽?一個一團散沙的團隊,能拍好什麽電影?

這樣的電影,拍出來了也是個別扭的怪物,就像他們現在正在拍的這部《電鋸驚魂》。

不過那關他什麽事?

杜安繼續閉口不言,眼觀鼻鼻觀心,老神在在地入定著。

“我好像真的當不了一個好導演,甚至於一個合格的導演都當不了。”

束玉說完這句,又不說話了。

這次杜安不會再嘗試著去接她的話了。

果然,過了一會兒,她又自己接上了話。

“下雨了。”

這跳躍有點大啊。

杜安心中吐槽,眼睛卻不自覺地望外邊看去,似乎真的望見了細細的雨絲,耳邊似乎也聽到了雨珠打在地面的叮咚聲。

然後下一刻他就知道真的下雨了。

束玉走了出去,站在空地上,背對著他,仰首看著天空,偏偏今晚黑漆漆的,半個月亮都沒有。

她一動不動,不一會兒她白色的衣服上就出現了不規則的幾條透明的水線。

“你幹什麽?”

杜安開口問道,覺得眼前這女人是神經病。

哪裏有人明明知道下雨了還跑去外面淋雨的?

“你知道嗎?再過一個多月,最多兩個月,我就要回去我出生的那個小縣城了。”

杜安覺得自己腦袋疼:眼前這女人或許真是個神經病,他覺得自己完全跟上她的思維模式。

太跳躍了。

“我在那裏出生,長大,念小學、中學、高中,然後離開,來到這裏。我走之前跟我媽說過,我要在這裏紮根,要賺好多好多錢,最重要的是,承諾過她的事我一定會做到,但是現在我做不到了。”

紮根,賺錢……

杜安心裏一跳。

這仿佛說得就是他。

原來這個女人也和他一樣,是從小地方走出來的,也和他一樣,為了成為一個體面的城裏人在努力地奮鬥著,這讓他對這女人的看法不禁有了些變化。

他仿佛找到了同類。

“為什麽做不到了,就因為這部電影?”

杜安忍不住問道。

束玉不說話。

杜安繼續問:“如果這部電影沒拍好,你會失去現在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