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老神仙

陳圓殊什麽大風大浪波瀾起伏沒有見識過,一個從小在省府大院裏摸爬滾打與人交際、十四五歲就在家族授意下獨自在美國求學最終成為商界精英的女人,在她世界裏上下浮沉的優秀男人如同過江之鯽,最終被她看上眼的也不會超出一雙手,能讓她一驚一乍的事情不少,但每一起風波的主角都是在中國政壇或者商界如雷貫耳的人物,哪像今天,一個從東北小村子走出來的一個大學沒畢業的年輕男人,沒背景沒權勢,偏偏讓她愈發好奇。

陳二狗不懂九千歲魏端公一兩句話的深意,不懂魏公公在南京城的真實能量,陳圓殊還能理解和接受,但看到陳二狗聽到了諸葛老人的一番話後還是正襟危坐一絲不苟的模樣,她心裏就真有點吊詭的意味了,別說他陳二狗,哪怕年過花甲的老頭子,聽到這話,也難免喜出望外一副癲狂作態。

的確,在九十六歲的諸葛老人面前,誰不是後輩?

她強忍住大聲提醒陳二狗好歹流露一點雀躍的表情,那才顯得鄭重其事,別硬撐城府和裝傻扮癡,不過陳二狗終究是一臉平淡無奇的模樣,而坐在小板凳上的老人似乎也沒覺得這個年輕人類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姿態是對他的不尊重,跟張三千要了那把二胡,粗略掃視了幾眼,沒瞧出不同尋常的門道,應該是把沒花多少錢買來的廉價二胡,順手拉了一段《二泉映月》。

完了後門外漢陳圓殊輕輕鼓掌,倒是陳二狗和張三千一愣一愣,陳二狗是覺得這曲子極妙,但拉得實在一般,但又不好矯情地叫好,也不敢胡亂評價,所以只好沉默,張三千沒那麽多忌憚,又偷偷撇了撇嘴表達自己的不屑,捕捉到這個表情的陳二狗輕輕瞪了他一眼,委屈的小孩不敢朝陳二狗發脾氣,只好本能地轉移目標,對始作俑者的老人瞪了一眼,把站在老人身後縱觀全局的陳圓殊嚇了一跳,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陳圓殊鼓掌的時候老人皺了皺眉頭,貌似反而對張三千大為贊賞,把二胡還給他,笑道:“這曲子叫《二泉映月》,是個瞎子拉的,曲子是妙手偶得,說它如同《洛神賦》也不為過。不過我拉得不堪入耳,我也知道這一點,自己的斤兩多少我清楚,你是叫三千吧,你要是能拉一遍《二泉映月》,我送你一把最好的二胡。”

張三千剛想要頂嘴,眼角余光一看到三叔的臉色,立即接過二胡,拉了一曲第一次聽到的《二泉映月》,張三千的天賦在這一刻表現得淋漓盡致,連陳圓殊都聽出了其中的門道,眼神頗為驚艷,就跟見著了可遇不可求的男人,諸葛老人頻頻點頭,從頭到尾就一直在陶醉,這曲《二泉映月》在諸葛老人看來技法是其次的,心境才是第一位,就跟他看人一般,陳圓殊有智慧,但終究沾染了太多俗塵,就如同墻壁上草書所言“拖泥帶水”太多,相反,張三千這種孩子就跟未經雕琢的璞玉一樣,大有返璞歸真的意境,歸樸兩個字,是諸葛老人心無旁騖苦心孤詣追求了一個甲子的稀世珍寶。

諸葛老人內心感慨怪不得阿瞞要收三千為義子,臉上笑了笑,道:“人而無信不死何為,我雖然活了一大把年紀,早到了該入棺材地步,但還想找一個關門弟子繼承衣缽,所以說出的話素來算數,回頭我就送你一把珍藏多年的天元齋千斤二胡,那把有些年月的二胡,如果我把拉過的老家夥們一一說出來,是會讓如今那些個狗屁國學大師們一個個自慚形穢恨不得挖地洞鉆下去的。”

張三千拿著那把花去陳二狗不少積蓄的二胡,老老實實坐在他最敬重的三叔身旁,一本正經道:“二胡我不要。我拉《二泉映月》,是三叔的意思,三叔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但三叔說無功不受祿,受人滴水之恩就當湧泉相報,何況你那二胡那麽好,我收下後即使老人家你不要什麽回報我也不想對你有什麽回報,但三叔是好人,一定會放在心上,我不想你送我二胡,卻讓三叔替我回報你。”

諸葛老人愣了一下,陷入沉思。

六十耳順七十知天命,到了他臨近百歲之高齡,再笨的腦子也差不多看透了人世,更何況他是世家出身曾經兩度閉關讀經的諸葛清明,旁人一兩句話無心之語,也許就能讓他精鶩八極心遊萬仞,人生說不定也就無意間圓滿了。

陳圓殊則是唏噓不已,看來這初生牛犢不光膽子不小,心思也很多,小小年記就有了長一副七竅玲瓏的潛質,長大後要是再多一個竅,豈不是十足的妖孽?

諸葛清明伸出清瘦卻不顯幹枯的手,摸了摸張三千的腦袋,感慨道:“四世積善,孩子,你以後得常去你娘和你幾個老祖宗的墳頭上坐坐。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這道理誰都懂,可真做到的,寥寥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