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張三千(第2/2頁)

生完孩子第二天,那個只會傻笑的女人不笑了,走到額古納河把自己淹死了,再漂亮的女人在水裏浸泡久了的屍體也不會好看到哪裏去,對沒心沒肺見不得別人好的張家寨來說,她的到來無非就是給張來旺戴了頂最大的綠帽子,她的離開則是讓他們失去了大半夜去蹲墻角趴窗戶偷聽的樂趣,沒人說為了她真哭天喊地撕心裂肺,連張來旺都沒有,更何況別人,這個男人只是草草埋葬了這個名義上的媳婦,然後便成了繼陳家老頭之後的第二個酒鬼,再就沒什麽後來了,死了,無緣無故上吐下瀉口吐白沫,躺在地上四肢抽搐,那一天正好附近村裏的土郎中出遠門,很快就走了,他那個當時只有七八歲不是親生的孩子就站在一旁盯著他,讓外人覺得這孩子不是在看爹,是在看一只在滾熱水桶裏浸泡的死豬,所以張家寨不喜歡這孩子,跟不喜歡陳二狗一樣,覺得都是外人,外人都是白羊狼,不靠譜,所以整個張家寨對於喜歡亂咬人擅長下黑拳打悶棍的陳二狗以及他屁股後面的孩子都懷有本能的敵意,稱他們為一條大瘋狗和一條小傻狗。

小傻狗的名字還是陳二狗幫忙取的,因為陳二狗是村子裏最大的文化人,這種事情陳二狗不敢胡來,查了大半天新華字典,結合陳富貴的意見最後給了個“張三千”,當時醉醺醺的張來旺二話不說就定下來。不知道什麽緣故,這孩子懂事後就喜歡黏著陳二狗,怎麽打罵就是扯著陳二狗的袖子不松手,陳二狗跟富貴進山後,這小孩子就喜歡陪著他們娘站在門口一起等他們回來,不管陳二狗他娘如何挽留,這孩子卻都不會在他們家吃飯,陳二狗很奇怪這孩子死了爹娘後是怎麽把自己養活大的。

賤命,不容死死翹翹,這是陳二狗這些年的最大感慨,命不分貴賤?純粹扯蛋的說法,那都是沒吃過苦的家夥站著說話不腰疼,還不是站著,是躺著的悠閑家夥。

如果沒記錯,今年張三千已經是11歲,瘦骨嶙峋,被太陽曬得漆黑,只有一張很女性化的臉龐能瞧出他的清秀輪廓,蹲在阿梅飯館外拖著腮幫,瞪大眼睛觀察人來人往,這孩子既然能不被生活逼死活到今天,那他能帶著黑豺來到上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黑豺見著陳二狗,搖著尾巴沖上去,陳二狗恨不得把這家夥捧在懷中,一臉燦爛笑容,蹲下來摸它的腦袋,張三千也跑過來,蹲在他們身邊喊道:“三叔。”

張家寨都姓張,唯獨陳家人不一樣,所以沒人願意跟他們家攀親戚,只有張三千會按照模糊的輩分喊陳二狗一聲三叔,陳二狗斜眼看著面黃肌瘦的苦命孩子,心中酸澀,但臉上卻沒有表現出半點憐憫,只是不冷不熱道:“餓了沒,把黑豺帶出來,我請你吃一頓飯,先安排你落腳的地方,算作報答,以後誰也不欠誰的。”

張三千點點頭,深深望著陳二狗,滿眼關切,似乎怕這個在張家寨橫著走的三叔被大城市裏人給欺負了。

雖然只是斜眼一瞥,但張三千那亂蓬蓬的頭發,比塗滿發膠的王虎剩那個頭還要寒磣,一臉塵土,這樣一個長得秀氣聲音也好聽的孩子,跟乞丐有什麽兩樣,如果是城裏人,誰不當個寶對待著,陳二狗臉上依舊平靜,揉了揉張三千的頭,站起身,皺眉道:“先帶你去剃個頭,要不然外人還以為三叔虧待你。”

“三叔,我困,真走不動了。”

張三千怯生生道,一臉倦容,見到陳二狗的興奮和雀躍如潮水褪下,取而代之的是不可抵抗的睡意,南下上海這一路坎坷驚險,讓從未走出過張家寨的他如同一張緊繃了半個月的弓,一松下來,一直頑強的意志力就徹底瓦解,他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陳二狗拉著他走到梧桐樹下,坐下後讓這孩子把頭枕在他膝蓋上,很快便沉沉熟睡,似乎跟這孩子結下深厚感情的黑豺守護在一旁,陳二狗低頭凝視著那張消瘦稚嫩的臉龐,嘆了口氣,靠著梧桐樹,想起富貴似乎提起過,爺爺算死了張來旺會有個挺有意思的娃,“虎豹之駒雖未成紋,已有食牛之氣”,這是老人對這孩子十四歲之前的斷言,至於之後,富貴說爺爺沒有開口,老人家起初給了個張八百的名字留下來,後來等張來旺真有了孩子,陳二狗覺得“八百”太沒氣勢,就換了個“三千”。

張三千。

已有食牛之氣。

陳二狗撇了撇嘴,這話裏頭可有大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