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錦鯉
1970年春。
春雨綿綿,冷如刺骨。
江南的春天,可比冬天更冷三分。那是刺入骨髓的冷,從內而外散發的層層冷氣,不管穿多少衣服,那都保暖不了。
離下山村一裏遠的生產試驗田,村民們穿著蓑衣,戴著鬥笠,正揮雨幹著活。
“夏生媳婦,你歇歇吧,這挺著大肚子,沒必要這麽拼命。大隊長都說了,你不用出來幹活,只要撿些簡單活,一樣分你工分。”
宓月華搖頭,“謝謝孔玲大姐,我可以的。”
孔玲見她白著一張臉,卻還在堅持幹活,不免同情起她來。
冉家的情況,下山村誰不知道?
夏生家的情況,就連她這個外人,都看不過眼。
冉家老太總共生了四個兒子,老大春旺,老二夏生,老三秋生,老小冬生。冉老太最疼的是老大和老小,中間的老二夏生和老三秋生,卻像不是親生的一樣。
夏生十六歲就被送去當了兵,十六歲都沒有成年,冉老太竟也舍得。
二十歲那年,娶了宓月華,夫妻倆一直聚少離多,年近三十,這才有了身孕。
這是好的,孔玲也為這個苦命的妹子捏一把淚。
別家的媳婦,懷了身孕,那都會靜養在家裏,唯有這宓月華,竟被逼著天天出來幹活,不出來幹活,不是打就是罵,還不讓吃飯。
現在家家戶戶糧食確實緊張,但還沒有缺少到需要克扣一個孕婦的口糧。
何況,夏生會賺錢,他一個月的津貼都有五十多塊,這在下山村,那是頭一份。
媳婦卻被這般苛待,就是他們這些外人見了,都於心不忍。
冉老太,竟這般兇殘!
夏生若知道自己在外面拼死拼活養一大家子,結果媳婦被人揉搓,心裏會做何感想?
這宓月華也是,自己受了委屈,竟從不寫信告訴丈夫。
“夏生看到你這樣,還不得心疼死?”孔玲忍不住說。
提到丈夫,宓月華眼中光芒大亮。
夏生自然是好的。
他在外面當兵,現在又戰事吃緊,她就是再苦再累,也不想讓他分了心。
打仗的日子多麽艱難,又多麽危險,她只敢報喜不敢報憂。
她怕夏生帶著心事上戰場,萬一槍炮不長眼,那可不是開玩笑。
她情願自己苦點累點,也不願丈夫因為她的事情分心。
“夏生那天回去之後,可有給你寫過信回來?”孔玲小聲問她。
宓月華點頭:“都有寫,就是最近這一個月,沒有寫信過來。”
他還給自己寄了錢,讓她不要告訴公公婆婆,自己藏起來。
她自然知道,這錢如果讓公公婆婆知道,都會從她身上搜去。
這樣的事情曾經發生過一次。
那次事情,竟讓夏生知道了,之後,夏生就再沒給公公婆婆寄過錢,寄了都會偷偷寄給她。
錢都是托他的戰友,親自送到她手上的。
她也知道,丈夫擔心她。
就是因為知道,更不想讓他分了心。
外面打仗,那麽危險的事情,她的事情怎麽能夠讓他分了心?
“好了夏生媳婦,你幹到這就回去吧,大隊長跟我打過招呼,你不用幹到下工時間。”孔玲見她臉色更加蒼白起來,也知道她肯定是累了。
挺著這麽大肚子,怎麽可能不累?
他們這些健康的人,幹活都覺得累垮了,這又是雨又冷,都在佩服宓月華的堅韌。
宓月華終於點了頭,她今天確實不太舒服。
肚子裏總是一揪一揪的,跟孩子之間的聯系,卻似乎更緊密了。
咬咬了牙,她說:“孔玲姐,那我先回去,你跟大隊長說一下。”
“去吧。”孔玲朝她揮手。
雨勢越來越大,傾盆而下,其他幹活的村民,也都紛紛回家躲雨。
雨勢小,他們還能夠堅持一下,雨這麽大,可不是鬧著玩,大隊長也讓村民們回去。
宓月華一腳深一腳淺地走著,肚子一陣陣地疼,可能是剛才幹活累的。
她扶住肚子,在心裏說:孩子,是媽媽對不起你,以後就是他們再逼我,我也堅持不去幹活了。
心靈感應般,肚子突然不疼了,就連身子都輕便了許多。
甚至,她覺得,身上都是力量。
為母則強。
雨,打在路邊的樹葉上,傳來沙沙的聲音。
雨帶起水勢,順著鬥笠,鉆進了她的脖子裏。
涼!
透心涼!
宓月華艱難地走著,走一段,她會歇息片刻,這一裏路,她竟走了有半小時多。
剛一邁進冉家院門,迎面突然飛來一巴掌。
“啪!”分外響亮。
宓月華一時沒注意,身子險些就跌坐在地上。
臉上腫得老高,她望向了那個怒瞪她的老婦人。
是婆婆冉老太。
“你還知道回來!不知道家裏的豬該喂了,飯該煮了?”冉老太那雙倒三角眼,瞪得全是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