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發財把消息一點點打聽回來, 趙宅裏四姨娘病了一場,大姨娘依舊吃齋念佛,太太盧氏遠在南山別莊。趙晉越發不愛回家, 近來或是在新楊胡同, 或是就在陳柔處打發時間。

夜晚燈下, 柔兒正在算賬,她有一套自己的計數方法,不需要寫字,用圓和方來表示百和千, 至於零碎錢, 都放在手邊的一個袋子裏, 隨時取用。

她點算了一下, 趙晉放在她這裏的票子, 快有五千兩了。

這麽大一筆錢財, 也不是一點不心動的。貧苦人家長大的孩子, 自然知道錢是好東西,能買米買肉, 能穿綾羅綢緞,能買大屋住軟床,能開店、生出更多的錢。

但她不敢奢望太多。如今擁有的,幾乎已是她這個身份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她覺得自己優點實在不多, 唯那麽兩項, 一是隨遇而安, 二是有自知之明。

能時刻記著自己的身份,絕不奢想不該奢想的。在什麽環境下都能好好活下去, 將自己照顧得妥帖舒適。

這幾日滴水成冰, 真正到了冬日。檐下掛了一溜冰淩子, 幽幽折射著晴光。

柔兒在房裏悶得久了,趙晉來時,她正支頤歪在炕前,瞧墻外伸進來的那枝粉梅。

他靠在門前瞧了她一會兒。姑娘生得端正,一雙杏眼黑白分明,穿件水粉色立領琵琶袖小襖,襯得臉頰更顯嬌嫩。曾幾何時,他厭惡這姑娘瘦骨嶙峋全無美色,如今細瞧不膩,百般貪歡。

她像只籠子裏囚著的雀鳥,眼望梅枝興嘆,卻不得自由。自打頭一場雪下來,冰地溜滑,她小心極了,連走出院子散悶,也需得金鳳相扶。若是跌跤,只怕傷了肚子。可在這年歲的姑娘,沒有不愛玩的,外頭天寬地廣,她見識得實在太少,好奇的實在太多。

趙晉偶發善心,決定帶她外出逛逛。

厚厚的襖裙遮掩,肚子倒也不十分明顯。

上回與他一道白日出門,還是去吉祥樓那回。

馬車緩緩行駛,車夫小心翼翼避開所有可能顛簸的路線,一路緩行,出城數裏,在一座柔兒未曾到過的山腳下停住。

趙晉攙扶她下車,指著半山腰那座巍峨廟宇,“那是南山寺,一元大師就在此地。今日你我共來還願,禱祝吾兒降地順遂,可好?”

柔兒豈會說不好,這世上有誰會比她更盼著這個孩子平安降生?這是她身上的一塊肉,是她以血供養,一日日將其孕育成型。

趙晉攜她手,一步步踏上緩坡,每走上百步,就要停下來問一問她是否無恙,可否堅持。

步入寺內,二人被請入廂房,一元大師慈眉善目,他淡淡瞥了一眼柔兒,垂目道:“這位便是那鬼門大開之日降生的夫人吧?”

趙晉含笑說是,“蒙大師指引,晉方得此女,方得後嗣,今特來致謝還願。”

一元大師端坐法座內,擡腕捋了捋頜下白須,曼道:“天命指引,前緣早定,貧僧據實相告而已,並算不得施恩,趙居士不必客氣。”

他擡眸,掃了眼趙晉,“居士近來可有倦怠,渴睡之相?”這話題起得尤為突兀,連柔兒也不禁瞥向趙晉。

趙晉遲疑搖頭,淡然一笑,“前番大師言我體魄有異,回程便即延醫診脈,並無不妥。怕是為營生事操勞太過,故而面有倦色,只待休憩片刻,即可好轉。”他身體一直很好,年輕時習六藝,每晨天不亮便起身練習騎射,體魄強健,根底深厚,便是如今,雖在酒色上稍過,但亦比常人健碩,旁人需睡上四五個時辰才夠,他幾乎只要二三時辰便可。怪就怪在,一元大師初回見他,就問過這樣的問題,今日舊事重提,不禁令他微蹙了眉頭。

一元大師在子嗣上頭的論斷十分準確,尋著了陳柔,果然便孕育有胎,神通經此得到驗證,趙晉不禁因他這一問而存了心思。

一元大師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轉眼瞥向柔兒的腹部,柔兒下意識退步,擡袖遮住腰身,大師目光銳利如電,瞧得她心裏發毛。

好在,對方沒有言語。

趙晉與大師攀談了幾句,便攜她告辭離去,兩人來到佛殿內,在蒲團上跪了,柔兒禱祝數句,側轉過頭,見趙晉目視佛像,沉默不語。

佛前青煙裊裊,將他堅毅的面容氤氳得有些模糊。不知他在想些什麽,在與神佛禱告著什麽。

似是察覺到她目光,他轉過臉來。大殿烏沉沉的瓦頂籠下一大片陰影,殿外融融暖色,投下一縷光線在他鼻翼,他眸色幽暗不見底,捕捉到她視線,似乎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他緩聲道:“我本不信諸佛,遇見你後,仍不信。直至你腹中有此骨肉,我方後知後覺,原來世上真有命數之說。”

她未言語,抿了抿唇,不知如何接下去。

他自顧續道:“若世間真有因果,有應驗報應,我這樣的人,只怕命不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