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雙飛西園草(十一)(第2/2頁)

薛紈沒有撇清,含笑對元脩拱了拱手,便上馬離去了。

翌日,皇帝宣召道一覲見。

半月的牢獄生活,道一臉色蒼白了不少,但精神不見委頓,穩穩地叩首、起身,行動間瀟灑自如。皇帝至此,是真的信了薛紈的說法,真有人這樣寵辱不驚,胸有成竹。

而他也不過將將雙十的年紀。

皇帝在道一面前,沒有半分厲色,反而一副親切狀:“聽說武安公寬宏鎮定,閑雅溫和,看到你,似乎也能一窺武安公生前的風儀。”

道一道:“陛下過獎。”

皇帝擡手,屏退了左右,他往椅背上一靠,意味不明地審視著道一。良久,皇帝道:“你曾經也做過元脩近臣,你說一說,朕和元脩有什麽不同。”

道一微怔,說:“陛下雄才大略,一統南北,壽陽公卻只是壽陽公,有何可比之處?”

所謂成王敗寇,皇帝深以為然,被他一句話恭維得龍心大悅,“那你說說,朕這個皇帝做得如何?”

“陛下豁達大度,從諫如流,是不世出的明君。”

皇帝笑道:“你這聽上去是反話,莫非是以為朕還在為當日永寧寺那番南北之之爭耿耿於懷?”像是苛責,卻沒多少怒氣。

道一笑道:“陛下日理萬機,卻還記得永寧寺那番南北之爭,可見陛下是有心要納諫。”

“不錯,”皇帝點頭道,“你那日說的有理,朕已經下詔令檀涓右遷豫州刺史了。”

“陛下聖明。”雖然是檀涓的侄子,道一倒也沒有欣喜若狂。

皇帝道:“聽說你當初一言不慎,得罪了元脩,才被他罰去寺裏,做了兩年的和尚,現在再見了元脩,你是恨他不恨呢?”

道一搖頭,“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佛寺也有佛寺的好,罪奴曾經年少氣盛,磨一磨性子也有益處。”

“是這個道理,”皇帝對他的平和謙卑甚為滿意,只覺得他說的話句句在自己心坎上,“朕也是覺得,你初來洛陽,鋒芒畢露,雖然逞了口舌之力,卻也得罪了不少朝臣,這半個月的牢獄之災,正是磨一磨你的性子。”

道一似有所悟,“謝陛下。”

皇帝盯著他,琢磨片刻,冷不丁道:“聽說壽陽公在府裏對朕常有怨言,又有違禁私逃的念頭,朕想要追究他的罪責,又怕江南百姓以為朕沒有容人的雅量,可怎麽辦得好?”

道一之前對答,都是垂首斂眸,聽到這句,他凝滯片刻,慢慢擡起頭來,皇帝正與他視線對個正著,見他一雙沉靜的眼眸,凜然有神,全無半點諂媚奸邪之氣。他靜默了一瞬,說道:“陛下所想,是萬裏山河,黎明蒼生,百姓所想,是頭頂一片瓦,案頭一碗飯,陛下同百姓談為君的仁義之道,豈不是與夏蟲語冰,與井蛙語海?對罪臣仁慈,未見得是對天下仁慈,陛下的功績,自有後人評說,因一人的生死就枉下論斷,是太過短視了。”

皇帝聽得心胸舒暢,不由點頭笑道:“你這麽想,朕就放心了。”沉吟片刻,他又突兀地問了一句:“你為太後講經也有幾次了,公主妃嬪們都見了,覺得智容長公主如何?”

這話問的道一茫然了,“智容長公主?”對這個名號是毫無印象。

皇帝釋然,只含糊說了句:“不必理會她了。”也不解釋,也不說清這趟宣他來的目的,手指在龍椅扶手上點了點,皇帝終於從思緒中回過神來般,隨口道:“你退下吧。”

道一謹遵聖命,出宮之後,仍舊回了衙署牢室,在昏暗的方寸之地,他靠墻坐在角落裏,眉頭微微攏了起來——你這麽想,朕就放心了——他咀嚼著皇帝這句話,似乎從中察覺到了皇帝的言外之意。

“郎君,”獄卒笑容滿面地走了進來,開了牢門,先對道一畢恭畢敬地施了一禮,才說:“有旨意下來了,你要做官了。”

果然。道一眉頭不禁舒展了,“什麽官?”他下意識問了一句。

獄卒笑道:“聽說陛下親自下令——選你做了壽陽公府東閣祭酒,正正經經的七品官呢。”在牢獄裏關了半月,搖身一變,進了官場,獄卒嘖嘖地稱贊,對他很是羨慕,“請吧,”他領著道一往外走,“換過衣裳,梳洗一番,去公府拜見壽陽公了。”

皇帝盤算了半月,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至此,道一才醒悟皇帝那番話的用意。他按捺住惱怒,含笑對獄卒拱了拱手,算作道謝——做了囚徒,身無分文,也只能多說了幾句好話,換來那獄卒格外的禮敬,親自替他打了熱水,送來了幹凈衣裳並洗漱用具。道一再三稱謝,獄卒一走,他關門轉身,臉色頓時冷了下來。

事到如今,多想無益。既來之,則安之。他扯了扯嘴角,慢慢解著衣襟,想到壽陽公府,心緒又繁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