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雙飛西園草(四)(第2/2頁)

阿松放下茶盅,對著檀夫人微笑——她的目光那樣直白,坦然,檀夫人驀地臉上一紅,訥訥道:“夫人盯著妾看什麽?”

阿松眼圈一紅,低著頭輕聲說:“我看到夫人,就想起我娘——夫人和她生得有些像。”

“怎麽會……”檀夫人不禁在臉上摸了摸,有點竊喜,又有點感慨,“我也聽說了,夫人自幼失祜,過得艱辛。”

阿松含淚道:“要不是陰差陽錯,也許夫人早做了我母親了。我在洛陽舉目無親,看到夫人,就像看到阿娘一樣。”

檀夫人忍不住道:“你是武安公認養的女兒,也是我的侄女。以後若是想家了,就常來嬸母這裏走動走動。”

阿松笑得露出雪白晶瑩的皓齒,是真的感激涕零,“多謝嬸母。”

一名婢女走了進來,說:“外面有位僧人來拜見,稱自己俗家姓檀。”

阿松臉上笑容霎時退得幹凈,她慢慢轉過頭,猝不及防地望著外頭陰晦的天光。飛雪飄落在空寂寂的庭院,沙沙地輕響。

檀夫人也錯愕了片刻,“長得什麽樣?多大年紀?”

婢女抿嘴笑道:“二十多歲,很清秀。”

“是道一。”檀夫人喃喃道。她願意和阿松親近,因為她頗受皇帝青睞,又是個婦人,而道一的父親卻是抵抗北朝的主力戰將,彭城一戰,樊登麾下不知死了多少將士。她躊躇著,拿不定主意,只能搪塞道:“你去同他說,郎主還在官舍沒回來,請他改日再來吧——再去官舍裏給郎主送個口信,看他怎麽說。”

婢女明顯失望了,“是。”

“是道一師父嗎?”愗華伸著脖子往外望,檀夫人的厚此薄彼,讓她頗為道一不平,“是陛下下詔請他進京的呀。”

“是呀,”檀夫人魂不守舍地端起茶盅,可皇帝心裏到底怎麽想的,誰又知道呢?

三人沉默地坐著,檀涓沒有從官舍送口信回來。料定道一已經走了,阿松起身道:“我改天再來看嬸母。”

“也好。”檀夫人勉強一笑,沒有挽留。

阿松挽著愗華,慢慢走出檀夫人的庭院。鵝毛般的雪片漫天飛卷,撲打在人的眉毛上、嘴唇邊。阿松努力睜大眼睛,穿過迷霧似的雪陣,馬車出現在眼前,她拎起裙擺上車。愗華在東張西望,忽然驚喜地說:“瞧呀,道一師父還在巷口沒走。”

阿松正在撣肩頭的落雪,聞言動作停了停。

“我們去和道一師父說幾句話吧?”愗華道。

“你去吧。”阿松低頭理著裙擺,她的身軀微微發顫,在玄圃的那一夜的情形如紛至沓來的雪片,不斷在眼前閃現,怨恨和憤怒緊緊地攫住了她的心。她想沖下去,用最惡毒的話痛斥他,又想馬上命人把他叫過來,讓他站在車下,自己則居高臨下,以最矜貴、最驕傲的姿態嘲笑著他——她錦衣玉食,被檀夫人奉為上賓,他則布衣素服,被人拒之門外,是誰不值得?是誰該後悔?

最後她都忍住了,只發出呵一聲輕笑。她傲然地揚起下頜,挺起腰杆坐著,沒有下車敘舊的意思。

愗華去了好一陣,檀府檐下的雪積了起來,連守門的家丁也跺著腳躲回去了。阿松手指掀起車簾,回首望去,愗華和道一兩個人佇立在巷口,道一微微往愗華的方向傾著身,是個溫柔親近的姿勢。

撲簌簌飄落的雪片輕盈地在他們身畔翻飛。

她也值得,我不值得。人人都值得,我不值得。阿松反反復復想著這句話,腦袋靠在車窗上,她望著檀府門口懸掛的兩只燈籠徐徐轉動著,在瑩瑩雪光中投出一片寂寥的紅影。

小憐也直往愗華的方向探腦袋,“天晚了,奴把她叫回來吧。”

“不急,”阿松淡淡道,“隨他們吧。”

愗華回來了,臉上猶帶淚痕,飛雪都被道一遮住了,她鬢發只是略微有些濕潤。上了車,愗華還往巷口張望,“檀涓今天大概是不會回來了,”愗華有些焦灼,“難道道一師父要在府外等他一夜?”

“走吧。”小憐吩咐車夫。

“先不走,”阿松執拗地攔住她,“我要看看檀涓還會不會回來。”

小憐嘟囔,“難不成咱們還陪著他等嗎?檀涓見不見他,又跟咱們有什麽關系?”

“怎麽沒關系?”阿松笑得明媚耀眼,“檀涓不見他,我才高興呀。”

愗華揪著眉頭看著阿松。阿松沒理會她,她想到道一孤苦伶仃,冒雪苦守在檀府外,檀涓大概卻躲在哪裏喝酒——她便止不住地要微笑。

“道一師父走了。”愗華扶著車窗,微微松了口氣。

“哦?”阿松倏的挑眉,他倒沒她想象得那樣鍥而不舍。難道他是恥於被她嘲笑?阿松頓覺一點勝利的愉悅,“走吧,”她說。車子搖晃起來時,她情不自禁又掀起了車簾,經過巷口時,她看見了深深印在雪中的兩只腳印。她余光斜掠,發出一陣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