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願同塵與灰(十六)(第2/3頁)

元竑眼裏頓時綻放出喜悅的光芒,“是,陛下!”

“不過,”皇帝語氣一轉,“你才多大?會說這樣的話,做這樣的事?是誰教你的?”

元竑一窒,立即辯解:“沒有人教過,是我自己想的。”

“哦?”皇帝點一點頭,“怎麽沒看見道一?聽說你時常和他在一塊。”

元竑道:“今天是他母親的祭日,他也去河邊放燈了。”

“走吧。”皇帝笑著點頭,“我們也去瞧一瞧。”

皇帝一行,乘著夜色,到了秦淮河畔。羽林監已經提前一步將河邊的百姓都驅散了,唯有滿河花燈,隨著蕩漾的碧波幽幽暗暗地搖曳,一時繁光綴天,星漢西流。皇帝欣賞了一陣燈景,目光一轉,見侍衛遠遠領著一名僧人來了,還不及通稟,他便從那道身影認出人來,“道一。”

道一對皇帝施了禮,擡起頭來時,面上還有些意外,“陛下的眼力真好。”

皇帝打量著他,哈哈一笑,“你不管做什麽樣的打扮,走路的姿態都和別人不一樣,我一直都記得。”

道一低下頭,笑道:“陛下英明。”

也有些變化。以前他即便嘴裏稱罪,脖子還是梗得直直的,現在恭謹多了,腔調也很平和——皇帝覺得他雖然剃了度,卻比從前順眼多了。他一笑,說:“許久不見了,伴我一起登船遊河吧。”

道一稱是,跟在皇帝身後,登上了華麗的畫舫。船身一動,劃開星河,攪碎月影,溯流緩緩前行。皇帝盤腿坐在船頭,仰頭看著天上忽明忽暗的星子,問道一:“你看現在這滿天的星芒,是吉兆還是兇兆?”

道一很自然地說:“星河燦爛,紫氣蒸騰,當然是吉兆。”

皇帝正為戰況煩心,聽了這句,也不由一喜,“果真?”

道一點頭。

皇帝今夜感慨良多,“我記得兩年前,你在太蔔司,說天有異象,熒惑守心,朕只當你是危言聳聽。哪知王孚死後,果然赤星歸位——後來想想,是我錯怪你了。”

道一搖頭道:“忠恕行則仁德昌,仁德昌則天地和——這都是陛下的仁德所致。”

皇帝心懷大暢,“既然已經消災解厄,你也不必在寺裏虛度光陰了。來羽林監吧,我身邊正缺你這樣文武兼備的年輕人。”

元竑在旁邊悄然聽著,頓時驚喜交加地看一眼道一,只當他立即要叩首謝恩,誰知他一怔,卻說:“陛下恕罪,”他將一雙手伸出來,“我在寺裏兩年,只握筆,不握劍,指尖都是筆杆磨出的繭,武藝已經荒廢了。”

皇帝卻不信,叫了薛紈來,指著他對道一說:“你和他比一場,贏了他,我擢你做羽林監衛率。”

薛紈在船尾吹著徐徐的夜風,正犯懶,他徑直將腰間的羽林監衛率令牌呈上來,笑道:“不必比了,臣以前就是道一師父的手下敗將。”

皇帝咦一聲,“你們以前比過?”

“陛下忘了,”道一平心靜氣的,“我曾經從薛將軍劍下逃過一命,還在床上躺了一個月。”他眼尾淡淡一瞥薛紈,“薛將軍也不記得了。”

這兩人一個比一個謙虛,話音裏卻一股唇槍舌劍的味。皇帝聽得有趣,轉而問道一:“你一個剛二十歲的年輕人,坐得住?那你說說,在寺裏都抄了幾箱子的經書啊?”

道一慢慢說給皇帝:“譯了《立世阿毗曇論》、《意業論》、《成就三乘論》、《意業論》、《僧澀多律》、《破我論疏》……大概也有十七八卷了。”

皇帝狐疑地看著他,“你是真靜下心要做和尚了?”

道一笑道:“小僧現在不就是和尚嗎?”

“好,”皇帝聽他堅持,也不勉強,贊了一句:“學窮三藏,貫練五部,以後你的成就,恐怕還要勝出玄素許多了。”

“承陛下吉言。”道一不失時機地站起來,“小僧該回去做晚課了。”

皇帝沒有挽留他,“你去吧。”

畫舫靠岸,元竑緊跟著道一,剛一上岸,便急著扯他的袖子,“你為什麽不肯進羽林監?”

進羽林監?道一心中呵呵冷笑,檀濟還在彭城統帥千軍萬馬,他進了禁軍,豈不成了另一個王玄鶴?他瞧著元竑那張和皇帝肖似的面孔——即便少年赤誠,他在望向皇帝時,仍是滿臉的孺慕之思。道一沒有直言以告,只微微一笑:“不都說了嗎——我不是那塊料。”

皇帝試探過道一,放下心來,起身對內侍吩咐道:“回宮。”

在內侍尖利的“起駕回鑾”聲中,船下碧波湧動,進了朱雀航,眾人簇擁著皇帝走向船尾,忽覺船身微微一震,似乎撞了什麽,侍衛們警覺,立即拔劍回顧,有人指著黑黢黢的船沿,“有民船犯駕。”

羽林監早將整條河都封了,不該有其他船只的——皇帝疑惑地看過去,見那葉扁舟輕輕一撞,又蕩開了,舟上一條綽約的人影,被滿河微紅的光籠著,她的頭發有些怪異,只及肩頭。夜風吹拂著衣帶,顯露出聘聘婷婷的身段,分明是個女人。她舉起燈,也往畫舫上看來,一雙眼睛裏,仿佛有星光在柔波裏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