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深淵之下

海因裏希目送著獵鷹消失在暗淡的天色。

天氣轉暖, 庭院裏的玫瑰花開了許多,夜晚微涼的風裏沁著濃郁的香氣。據說是神死於十字架時流下的血化成的花一簇接著一簇,花和葉的影子在夜晚重疊成起伏破碎的黑色剪紙。海因裏希對著它們站了很久, 直到腳步聲從背後傳來。

“大人。”

安巴洛·海因裏希生疏地喊了一聲。

他是海因裏希家族並不引人注目的一員, 面見家族的領導人不免感到局促。安巴洛在家族中地位不高不低,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 別人也覺得他不怎麽像海因裏希家族的人——性格說好聽點是謹慎, 說直白點就是怯弱。

唯一不一般的,是寥寥幾人才知道的秘密:他與奧托·海因裏希——世人最熟悉的這位海因裏希,是異母兄弟。

換句話說,安巴洛的存在就是雙頭蛇家族種種混亂與扭曲的符號。

上一任家主毫無顧忌地與自己的堂妹私通,生下的私生子被記於家族他人名下。他的母親在他六歲的時候,被父親拋棄,母親名義上的丈夫很快地就將她送進修道院裏——一如所有被大人拋棄的情人最後的下場。他性格怯弱, 才能平庸,不受真正的父親喜愛, 很快地就長成了一個“無功無過”的人, 成了家族的隱形人。

安巴洛不知道海因裏希——雖然大家都姓“海因裏希”, 但一提起這個姓,所有人都默認是他那出色非凡的哥哥——是怎麽看待他這個不光彩的弟弟,不過安巴洛並不算討厭自己這個哥哥。

甚至,他一直隱約地抱著一種被人知道絕對要發笑的同情。

一個怯弱的, 無能的私生子,一直微妙地同情著自己生活在陽光下,引人注目,無比尊貴的繼承人兄長。

他第一次見到海因裏希是在十一歲的時候,由仆從引著穿過長長的走廊。他習慣了接受各種人隱藏輕蔑的目光, 習慣了他們提及他時像提及什麽無用但又不好丟棄的東西,習慣了他們居高臨下的傲慢。

傲慢的仆從們在一名抱著書的沉靜少年沿著長廊走來的時候,瞬間收聲,謙恭地行禮。

少年看樣子比他大五六歲,與縮著肩膀,永遠低著頭躲避他人目光形如鼴鼠的他相比,那名少年簡直像鉆石一樣奪目。衣袖和領口都有用銀線繡的雙頭蛇紋,陽光裏的面龐輪廓已經退去了孩童時期的嬰兒肥。

在擦肩而過的那瞬間,他們好像是受到了某種感應,不約而同地側首看了對方一眼。

他們的面容其實有很多地方隱約相似,但海因裏希的鼻梁更高挺,嘴唇更薄顏色更淺,眉骨投下的陰影更深,便顯得更加冷肅——亦或者用他們父親的話:更像掌權者。

但與父親的說法不相符,安巴洛並沒有從那張與自己相似的臉上看到多少掌權者的影子。

沒有傲慢,沒有高高在上,也沒有鄙視。說不上厭惡,也不見得高興。

只是很平淡地瞥了一眼。

光斜落進回廊的地板,因廊頂的阻隔,像一面鏡子,將世界分成明暗兩側。

海因裏希走在走廊欄杆的那一側,走在亮得雪白的太陽光裏,而他、他所熟悉的人都走在黑暗的一邊。

他被仆從帶著,見了真正的父親一面,盡管他只能生疏地喊一聲“叔父”,但也得到了城堡裏的一個不起眼房間。六七年裏,他一直都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以他的愚鈍,襯得他的兄長越發優秀。

一開始很難說不嫉妒,不憤恨,他滿懷復雜的情緒在宅邸裏當了好幾年的透明人,然後聽到了兄長與父親的一次爭吵。

很罕見,簡直比雙頭蛇家族忽然放棄利益一樣罕見。

幾年下來,安巴洛也算了解他的兄長是個怎樣的人——做什麽都一絲不苟、無論何時都能夠讓父親滿意。

“我們這一代最大的幸運便是有一位足夠傑出的繼承人。”父親那麽嚴厲陰冷的人,也會將手放到兄長肩上,以慷慨激昂的語氣自豪地說。

“你竟然告訴我你不想娶菲索亞小姐?”

父親的怒火隔著門都讓人顫栗。

安巴洛站在外面,緊緊地貼著門縫,幾乎把自己繃成一張薄薄的紙片,帶著緊張和強烈好奇附耳聽。

“只為了一個阿黛爾,你竟然會愚蠢到這種地步?不要對我扯那些借口,我知道你拒絕菲索亞的真正原因是什麽。”父親震怒地呵斥,“在今天之前,我一直縱容你,只要你能夠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但你怎麽能真的把自己當成守護公主的騎士?——阿黛爾?一個阿黛爾公主能有什麽?她能給你帶來多少領地?能讓你繼承什麽爵位?——哦,我忘了,她已經被剝奪了王室身份,她現在連公主都不是。”

安巴洛感到一陣驚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