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眾吻之焚

垂至西邊的太陽, 橙色的光透過線條簡潔的窗,落進可希米亞港道爾頓的宅邸。

被委任為帝國元帥之前,道爾頓擔任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可希米亞總督, 除去總督府外,他在這裏還有一棟不大的宅邸。

從沒有誰被邀請踏進這裏,與輝煌華貴充滿上流社會氣息相比的總督府相比, 這座宅邸其實更像道爾頓自己。沒有大團大團的繁花雕刻, 柱子上也沒有蔓卷的蕨類植物浮雕。只有簡潔幹練的線條, 方方正正的門窗,灰白的巖石, 再怎麽燦爛的陽光也無法讓它溫暖起來, 始終顯得不近人情。

宅邸中仆從寥寥無幾。

與那些從穿衣到飲食,從頭到腳恨不得都由仆從來完成的貴族不同, 道爾頓不習慣有人靠近自己。無關節儉一類的美德,只是出於多疑和警戒——誰能保證他們手裏不會藏著一把刺殺的刀?

站在華麗的總督府裏,道爾頓總會覺得那些精美的一切, 全都不屬於自己,它們只是他短暫地竊奪來的東西, 隨時可能被人奪走。唯恐失去, 唯恐從堂皇夢境跌回臭水溝的不安,驅使著他不敢停歇地向上攀爬。就像個永無休止的詛咒,他總是需要更多的東西來確保自己已得到的不會失去。

只有在這棟隱秘的房子裏,道爾頓才能短暫地從四面而來的壓迫裏掙脫出來。

年輕的軍官微微垂著頭, 靠著又冷又硬的墻。

在春末微冷的寒意裏, 他沒有披外套,只一件幹幹凈凈的白襯衫,衣角整整齊齊地紮進腰帶裏。頎長的身影在書房地面拉出長長的紙一樣的影。臉龐的線條在微光裏過於銳利, 薄得讓人覺得冷酷的唇微微抿著,像孤零零站在巖石上的狼,遠遠看著沒有擁有過的喧囂。

他想著下午的時候副官嘀嘀咕咕的那些話“您就不會在陛下面前說些好話嗎?”“永不凋謝的玫瑰說摘就摘……”,將書擱在窗邊的桌面上,伸手從口袋裏掏出了那枚璀璨奪目的黃金玫瑰,將它舉到眼前。

玫瑰主體以黃金打造,通透如酒的紅寶石精心地鑲綴在上面。金匠的刻刀一點點雕琢出了女王的個人標志,它曾被她佩戴在肩膀上,人們一見到玫瑰就想起“啊,是阿黛爾女王”。

道爾頓按了按玫瑰枝上的刺,它被送給他的時候,未必是出於真心——那可真是場苦澀的比武。有些時候明知她又在玩那套若即若離,平衡內外的把戲時,他也氣惱地想要把它摘下來。但那麽久了,它一直都好端端地待在他肩膀上——只除了這次。

他輕輕握起手,掌心銘刻出金屬和寶石的凹凸痕跡,又冷又滾燙,像冰也像火。

一種細細的,微妙的感覺。

就好像她的標記烙在他身上。

後來的人們提起他,不會再是輕描淡寫地說道爾頓去,那是一個走了好運的貧賤小子。他們會說他是女王的附屬家族,他們會將他的紋章繪制到屬於她的那張圖譜上,她的名字之下藤蔓延伸出去會有他的名字。

於是便生出了一種隱秘的高興,好像他們之間忽然多了一點其他的聯系,好像他忽然得到了一樣屬於自己的東西。

以他的出身,能得到這麽多,已經是無法想象的恩賜。

有多少人想要這朵黃金玫瑰而不可得。

他該知道滿足,卻無法滿足。

大抵喜歡就是這樣無比貪婪的東西,不把愛的人或自己燒得幹幹凈凈,就不會罷休。他舍不得她化為灰燼,就只能讓自己化為灰燼。

那是焦灼的無言的火,燎過脈搏,輾轉不得。

最後進退無度。

道爾頓抿著唇,手背蓋在了額頭上,無可奈何地仰起頭。

風灌進來,吹得一旁桌上的書書頁嘩嘩翻動,翻到了其中一頁。

一朵每一片花瓣都被仔細保存下來的玫瑰夾在其中,幹燥後的香氣散盡那花體字的詩行裏,詩人在輾轉地吟唱:

……何其混亂而醉迷,何其緊張而貪婪

眾吻之墳,你的墓中依然有火

累累的果實依然燃燒,被鳥群啄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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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鷹投下狩獵的影子。

殺氣騰騰的西烏勒武士將阿瑟親王暫時居住的帳篷圍了起來。西烏勒的穆薩將軍寒著臉,揮刀斬斷了帳篷的門簾,

“您什麽時候如此急躁了?穆薩將軍。”

阿瑟親王故作驚訝地問道。

穆薩將軍的聲音低沉如悶雷:“你利用了我,外來者!”

“帳不能這麽算,”阿瑟親王笑盈盈地一攤手,以親切的口吻說道,“難道我不是替您除掉了馬裏將軍嗎?哦,那個倒黴鬼被卡圖爾大君絞死的時候,我認為您十分滿意,不是嗎?”

“但你說謊了!你送來的情報是假的,聖特勒夫斯二世根本就沒有想要遠征的意圖,他真正的目標是羅蘭是魯特是雅格,不是西烏勒!”穆薩將軍高大魁梧,手臂上青筋像虬龍一般,目光兇狠,“你想要讓烏勒的騎士替你的野心買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