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女孩與蛇

“誠然, 貴族多貪婪無度, 但是他們畢竟在這個帝國漫長的歷史裏, 構成了它的骨骼與脈絡。”海因裏希灰色的眼睛印著壁爐裏跳動的火焰,像冷血動物特有的瞳孔,也在金屬在火中緩慢熔化,“您可以厭惡我們,戒備我們, 但您需要我們。”

長久的沉默,然後是一聲輕輕的意義不明的嘆息。

“有些時候, 我在想要到何時才能徹底地砸碎這個框架, 釋放出它本該有的面孔。”

“那只會使您也一並粉身碎骨,”海因裏希說, “因為您也同屬這個骨架。”

“是啊,一並地粉身碎骨。”

女王終於轉過身來看他, 她的臉龐在火光裏覆蓋著一半薄薄的陰影。

海因裏希愣了一下,他從未在阿黛爾的臉上看到這樣的神色,仿佛跋涉在漫長曲折的黑暗裏的憤怒,沉重得如千萬巨石的壓抑悲哀, 又隱隱透出對整個世界的嘲弄輕蔑……死神的影子在那一刻與榮光同住在她的王冠裏。

她握住冰冷的劍柄,將以雙頭蛇為護手的細劍遞還給海因裏希。

“道爾頓會離開王宮一段時間, 羅德裏會暫時接替他的職責。”女王說。

這算是一個緩和的訊號, 一個安撫。

國會通過兩部條例時女王展現出來的強勢令貴族們感到不安, 除此之外就是女王和道爾頓的緋聞了……一位出身平民的情人, 很有可能左右女王在國政上的態度——盡管熟知內幕的人都心知肚明, 兩者其實是對調過來的。

借今天海因裏希與道爾頓的沖突,將道爾頓短暫地調離王宮,能夠自然而然地讓流言平息一些。同時也能夠安撫貴族們焦灼的那根神經——至少表面上,在道爾頓與海因裏希之間,女王偏袒了後者,她更為器重貴族,不是嗎?

至於真相如何,那就不重要了。

海因裏希接劍的時候,觸碰到了女王的手。

阿黛爾的身體一向不太好,這是幼年時遭遇的幾次暗殺留給她的永遠的“禮物”。哪怕是盛夏她的體溫也往往比常人更低,及到天氣轉寒,便像有冷氣也從她骨頭裏滲透出來一樣。眼下明明坐在壁爐前,火焰熊熊,她的手還是冷冰冰的。

凱麗夫人該讓她多穿點。

海因裏希沒能拿回劍,因為女王緊緊地握著劍柄,沒有松開的意思。

海因裏希的配劍是家族的傳承,四百年前的一位鑄劍大師以隕鐵打造了這把劍,劍柄的環形護手被錘煉成雙頭蛇的模樣,蛇身呈現優雅的半月形彎曲向下,表面帶著精美的鱗片浮雕,在中部分出兩個蛇頭,紅寶石鑲嵌成蛇的眼睛,雙頭蛇的獠牙釘咬在十字護手上。

無數收藏家驚嘆過這柄劍的美麗,同時一致認為這是一把背負罪孽的劍。

纏繞在十字上的蛇,撕咬著十字架,卻也被它牢牢釘住。

“先生。”

阿黛爾開口,熟悉而久違的稱呼。

雙頭蛇纏繞他們一上一下握住劍柄的手,爐火熊熊,充當蛇眼的紅寶石反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微光。

“我該為礁石城的決鬥說一聲謝謝。”

海因裏希的關節僵硬住了。

冷氣從阿黛爾的手指渡到他的手指上,然後喚醒了礁石城薄而冷的霧,撞碎在黑石上的海浪,從浪裏沖飛而起的海燕,與蒼白屍體綁在一起下墜的石頭,那石頭不斷地下沉、下沉……就像他的心臟,一直下沉,沉到看不見的,暗無天日的地方去。

“它曾精彩極了。”

女王慢慢地,堅定地松開了手。

只剩下海因裏希獨自握著劍。劍忽然變得重如千斤,雙頭蛇纏繞在海因裏希的手上,忽然變得越纏越近,忽然變得滾燙如烙印。

難以握住,無法掙脫。

……………………

凱麗夫人走進房間時壁爐的火已經熄滅了,殘余的炭發出暗淡的光。她走過去,將壁爐的火重新燃起,然後又取過一件柔軟溫暖的羊毛鬥篷蓋在女王的腿上。

“凱麗,記得你給我講過的那個故事嗎?”

阿黛爾輕聲問。

“我給您講了好多好多故事,”凱麗夫人在女王椅邊的軟墊上跪下,握住她蒼白冰冷的手,將它籠在手心裏,像想用自己掌心的溫度讓它變得暖和起來,“您指的是哪個?”

“農夫與蛇的那個。”

“在寒冷的冬天,農夫撿到一條被凍僵的蛇,將它放進了自己的懷裏,用自己的體溫救了它。等到蛇蘇醒了,它在農夫心上咬了一口,於是農夫死了,蛇很快也被凍死了。”凱麗夫人又一次講起這個故事,鼻中酸澀。

“我曾以為不一樣……凱麗……我不是農夫,他也不是那條凍僵的蛇。”阿黛爾聲音就像海燕散落在風裏的羽毛,她蜷縮起手指,寒氣從骨頭縫裏滲透出來,“我以為我才是被凍僵的那個……就當做是一個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