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四十八

一波在醫院住了十七天,就出了院。

兒子出院後家裏冷得像個冰窖。在醫院的時候我和董柳還說說一波的病情,現在連這個話題也沒有了。董柳沉默著,連兒子也沉默了許多,總是坐在床上一動不動,一雙眼睛追隨著大人的行動。嶽母從董卉那邊過來照看一波,她也沉默了許多,遲鈍了許多。我嚷嚷著跟一波說話:“來來來,爸爸給你講葫蘆娃。”可當我的聲音一停,就只剩下了一片空寂,顯出了這種嚷嚷的做作。為了躲避這種空寂帶來的壓力,我吃過晚飯就跑到辦公室去,把白天看過的報紙再看一遍,然後就那麽坐著,一連幾個小時。寂靜中我感到有一只毒蟲在噬咬著蠶食著我的心。我想象著那毒蟲的形狀,滿身黏液像蛇一般滑膩,可又披著又硬又厚的甲,還有無數的小腳在蠢蠢而動。

我從心裏感謝冥冥之中的那個存在。說真的從一波的褲管剝下來的那個時候開始,我就作好了會留下後遺症的心理準備。可居然沒有留下多少疤痕,只是左邊小腿上有硬幣大的那麽一塊皮膚沒有恢復,看上去亮亮的,摸起來十分平滑。如果是夏天呢,如果開水倒在了臉上呢?真不敢想啊。廳裏有些人問一波的病情,我就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一遍,一邊感嘆著錢的重要性,卻不涉及比錢更重要的權。開始還有其他辦公室的人跑來聽我說事情的前後,說順口了我也忘了對誰說過對誰沒說過,逢人就講。有一天我講的時候,旁邊一個人過去說:“大為怎麽跟祥林嫂一樣,天天我真傻我真傻的。”我馬上住了口,不再講了。是的,我真傻。

我對董柳說:“這次是不幸中的萬幸。”好一會兒她說:“萬幸那你的意思是燙得好?別人的兒子擦破點皮就是天塌下來了,我一波燙成這個樣子還是萬幸,他就比別人低那麽多?”又說:“要低也不是一波他做兒子的低了,他哪點不如別人!”不管我從哪個方面扯出一個話頭,都會被董柳冷冷地剪斷。有什麽事情必須要交流了,她就通過兒子來跟我說話:“爸爸洗碗!”“爸爸買豆腐回來!”晚上嶽母帶一波樓下睡了,我們就整夜地沉默著,用偶爾的嘆息回答對方偶爾的嘆息。

這天晚上,董柳睡下了,我也熄了燈睡下,準備度過這個漫長的寒夜。這寒夜無邊無際就像入墜入了史前時期的一個黑洞。董柳忽然又坐起來開了燈說:“我怎麽就這樣傻,別人放棄的東西,總有其中的道理,我怎麽就沒想想這個道理。”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麽,但肯定與我有關。我躺著一動不動,正疑惑著,她又說:“有些人眼光真厲害啊,能把時間看穿,幾年以後的事情幾十年以後的事情都看透了,當機立斷。”她是在說屈文琴。我一氣爬起來披著衣服說:“你要學聰明人現在還不晚,沒人拿鏈子拴著你。”她說:“誰說來得及,女人的青春有第二次嗎?孩子都生了能夠送回去嗎?”又把衣服披起來說:“我也要學一學關心自己,他自己知道爬起來要把衣服披上,我穿件單衣,誰看見了?”我說:“你一邊操刀子對我胸窩子猛捅,一邊又要我關心你,你幹脆把我的心劈開。”她把毛衣扣好,我想著她憋了這麽些天,有一簍子話要說了。她說:“一個女人吧,她不知道什麽天下大事,也不知道什麽萬古千秋,屁!她鼻子下面那個世界就是她的世界。她找個男人吧,就是看著鼻子底下那點世界,那你以為她還看什麽?我也不相信鼻子下面那點世界看不好的人,他還看天下?”她這麽一說,我覺得自己對世界的理解是不是又錯了,夫妻之間有這麽現實主義的嗎?我說:“這個話是你說的啊!”她馬上說:“我說的!你的意思是一個女人不該有這點指望?”我氣鼓鼓地說:“要出息你也可以出息出息,讓我也伴點福。如今男女平等了。”她說:“羞羞羞,放豬油。一個男人,還反過來要靠女人,他講得出口,我還以為是喝醉了酒嘔出來的呢!”我說:“什麽叫有出息你懂不懂,扮演一個奴才側著身子走路,湊上去腆了臉笑,那是出息!”說著我鼻子哼哼幾聲。她鼻子也哼哼幾聲說:“如今是什麽時代,兌現的時代,到了手就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別人好房子住了,錢到手了,一家過得滋潤滋潤的,兒子也沒燙著,你去笑他吧!現在的人只要能把東西抓到手,他還怕別人怎麽看他?怕別人心裏笑他罵他看輕了他?他根本不在乎!聰明人的聰明就在這些地方體現出來,不然還在哪裏?在雲裏霧裏?那不是聰明,那是傻,是缺氧,是摔壞了腦袋。我們要是有一套帶廚房的房子,我一波也不會落到這一步。宋娜她兒子會燙著?現在這個年代只看結果,不問過程,管他怎麽走路怎麽笑呢!”這話聽去實在沒有道理,可又實在有道理。世界變了,道理也換了一種講法。得到了就是勝利者,而且是最後的勝利者,時間後面並沒有什麽在等待。我幾乎承認自己是個失敗者了,我當做精神支柱而引為驕傲的那些東西,其實並沒有最後的依據。當終極失去的時候,最後的依據也失去了。我心中一陣尖銳的刺痛,這不是那種熱血湧流的快意的痛,而是針尖在心尖尖上反復紮著的痛。這種刺痛激發了我本能的反抗,我掙紮著說:“董柳,不是我說你,你到底少讀幾年書,有些事你不懂。”她說:“你就是多讀了那幾年書,陷在裏面爬不出來了,爬了這麽多年還沒爬出來。別人把自己看得高高的,那是他有本錢,你呢?你還要給領導提意見,你的意思是你比領導還高明些?那苦果子嘗去吧你,叫你知道什麽叫領導!”我說:“其實這幾年我也不提意見了。”她說:“人一輩子還有摔幾跤的機會?鄧小平三起三落,你有他那樣的命?”我說:“總不能逼,逼,逼我像丁小槐那樣走路那樣笑吧。”她噘一噘嘴不屑地說:“你的意思是你比他有尊嚴?那怎麽他說一句話我一波就能住進院,你說了半天也沒用?這總是鐵板釘釘的事實吧?你就站在旁邊看著別人玩吧,再看那麽幾看,一輩子也差不多了。我自己也不求什麽了,可惜我一波這塊好材料,優良品種,沒個好環境。過幾年他上學了你讓他到哪裏做作業?”幾句話堵得我喘不過氣來。其實我覺得她說得也對,可我就是不願在她面前低這個頭。她說:“你那點自尊不值錢,我都看透了。”我沒想到她能說出有這麽大的殺傷力的話來,可見她這些天並沒有閑著,而是對事情進行了深入的思考。我硬著頭皮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他心裏怎麽舒服就怎麽活。要他去爭這個那個,他不舒服,爭到了也得不償失。”她說:“所以一波燙傷了你就舒服。你不舒服他能燙傷?宋娜她的強強會燙傷?”說著就哭了,“我一波腿上還有疤痕呢。你要舒服幹脆明天把我一波送到福利院去算了。”眼淚一滴滴掉下來,滴在被子上。我心軟了,摸了摸她的頭說:“好吧,好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