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第2/2頁)

胡一兵一招手,叫服務生拿來幾瓶啤酒。服務生托著盤子送了啤酒來,彎下腰問:“老板要不要請兩位小姐陪杯酒?”我說:“如今陪酒的小姐也有了,我只在批判舊社會的小說上看到過。”服務生說:“先生思想要開放一點,改革開放都十多年了。”我說:“警察叔叔不來抓?”他說:“他們自己有時也來喝杯酒的。也是給小姐一個機會吧,她們也可憐。”胡一兵說:“下次吧。”服務生就去了。我說:“現在連這些事都理直氣壯了,倒是我不開放。”胡一兵說:“看見了吧!世界在變,它不是變哪一點,它是一個系統工程,所以對抗它是沒有意義的。就說我們台裏,杜蕓你知道吧,人人都知道,名主持吧,她主持的《今夜真情》欄目,是台裏的王牌節目。”我說:“說起來一套套的,看著也挺純情,台型不錯,聽說她犯錯誤了。”他說:“如今那叫有本事。她是什麽東西,有名的公共汽車,她相信真情?在表演呢。不知道別人看了節目是什麽感覺,我看了覺得那些被請來的嘉賓,簡直就是被耍猴。她還煞有介事地剖析別人情感生活,黑色幽默也不是這樣幽的。人們天天面對著一個虛擬的世界,在那裏杜蕓那樣的人對著成千上萬觀眾談真情,世界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我們還認什麽真?我都把自己當做黑色幽默的最後對象了。”我說:“公共汽車,你也搭了一回?”他說:“如今身價高了,百萬富翁也攏不了身了。”我說:“你們台裏就不會找一個別人?”他說:“節目收視率高,也不敢隨便換人。只要有人看就行了,管他做戲不做戲呢。領導現在什麽都講實際。”我說:“人吧,人要這張臉,很多事情就難辦了。”他說:“我最近在讀《莊子》,莊子曾說到過兩只龜,一只鉆在汙泥裏,一身腥臭,可它是活的,一只死了被供在廟堂上,供帝王占蔔之用,你說你願鉆在汙泥裏還是供在廟堂上?汙泥裏就不要說臉不臉了,一身腥臭還談臉?”

夜深了,其他的茶客漸漸離去。在一個陰暗的角落一對可疑的男女偎到了一起,用嘴唇作愛情表演。胡一兵說:“大為跟你講件事,你在單位也別扭著,你願不願和我到海裏去撈一把?”我說:“你看我這個沒有用的人,心又不硬,也不會撒謊,我能下海?”他說:“金葉置業的余老板真的給人啟發,他八年前還是一個泥水匠,靠什麽親戚移民到了香港,搖身一變就成了大老板了,現在是什麽境界了?他喝瓶酒都上千塊,他皮帶上萬元,你信不信?你想一想那麽多錢都是自己的吧,”他雙手在桌子上一摟,收到懷裏,“你就不能沉得住氣。想一想那麽多錢吧,一個人還有什麽放不下?該走水路走水路,該走陸路走陸路。反正人人都在操作,大人物在操作,道德君子也在操作,你想發財又要講良心,那你還沒開始就敗給余老板了。市場唯一的原則就是利潤最大化,清高和善良那是怯懦和無能的另外一種說法,好聽的說法。說真的你跟不跟我來吧。”我說:“海裏一口水就把我嗆死了,你還敢找我,你自己想好沒有?我可能只能喝幾塊錢一瓶的酒,皮帶吧,八塊錢一根也就這麽系著了,說是皮帶,其實不是真皮的。”他說:“大為你也別小看了自己,到海裏去打一個轉,你的想法就變了,潛能就發揮出來了,你比余老板還不如?”我說:“別小看余老板,他有些素質別人根本不具備。你把自己手中的碗敲破了,到時候才發現不是別人的對手,就晚了。”他說:“別人有素質你不會學?人有一世又沒有兩世,有罪孽也不會帶到下一輩子去,怕什麽呢?”他這麽一說,我覺得那些關於道德和良知的原則的確是可以懷疑的,市場也好,官場也好,那裏奉行的是另外一套法則,操作主義的法則,每一次操作都是為了讓別人出局而自己入局。這個世界真是令人沮喪又無奈。

胡一兵設計了空手套白狼的方法,首先是到工商局攻關,再到銀行攻關,最後是政府部門。不攻關是不可能的,要攻關又要做個好人也是不可能的。他的設想聽上去很誘人,每一個步驟都很穩妥,每一個環節都有熟人,朋友。按他的計劃,三年之後就可以在城市西部開發出一片住宅區出來。我說:“你可小心,一步踏空了就步步空。”他說:“沒有追不到的姑娘,也沒有攻不下來的關。我這幾年幫了朋友多少忙,他們回過頭來幫幫我也是應該的。要不等我把銀行的錢釣到了手你再過來。說得不好聽,萬一破了產,還有人要抓我殺肉吃?人肉是酸的,也沒有人要吃。”我說:“你胡一兵也是這樣想?我以為只有社會上那些煮不爛的人才這樣想呢。”他嘿嘿笑起來說:“我的大哥,搞了半天你還是要講那一套,那我問你,你這輩子怎麽辦呢?人若有兩輩子,我這輩子積德,下輩子有回報。早晚得想通,想通了就豁然開朗,老是想不通吧,人生這出戲也許還唱得下去,只是下面的戲就沒有什麽精彩情節了,也沒有高潮了。”我聽了心中一震,像被電擊了一下似的,頭腦中也湧現出被擊中後頹然倒地的幻象。我說:“讓我想想,讓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