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3頁)

陶凡擡手摸摸女兒的頭,說:“你去吧。自己坐班車去,我不叫車送你,你也不要叫隱達來接。你媽媽跟我幾十年,從來沒有擺過官太太的架子。對你,我就說這一句。”

第二天一早,陶陶背著包去了長途汽車站。買了票,等了兩個多小時,又顛簸三個多小時,才到了關隱達縣裏。正是中午一點多,縣委辦沒人上班。問了傳達室老頭,他說不知道關書記住哪裏。傳達室的人看誰都像上訪的,沒什麽好話。陶陶只好在縣委辦前溜達。太陽很老,曬得皮肉生生的痛。直等到兩點多,才有位中年男人揉著眼睛來了。他見了陶陶,本想不理睬的,似乎過意不去,又回頭問道:“你幹什麽的?”

陶陶說:“我找關隱達。”

那人就站住了,驚愕地望著陶陶,心想這人怎麽敢直呼關隱達的名字。可他的臉慢慢熱情起來了,將信將疑道:“請問,你……是陶書記的……”

“我叫陶陶。”陶陶搶著答道。

“快進來坐吧,熱死人了。”那人忙開了辦公室,“我是縣委辦主任,姓王。”

王主任替陶陶倒了茶,忙說:“小陶,這個這個,怎麽稱呼你?你比我小,叫你小陶沒意見吧?你坐坐,我馬上把關書記找來。”

“沒事的,上班時間馬上到了,不要專門去找。”陶陶說。

王主任卻揮揮手,飛跑出去了。一會兒,關隱達就來了,見面就伸出手來。陶陶笑道:“誰跟你握手?我又不是你的下級。”

關隱達嘿嘿一笑,說:“是上級,是上級。”

晚上,關隱達領著陶陶在街上散步,卻是一路和別人握手而過。陶陶說:“這哪是散步?簡直是毛澤東接見紅衛兵嘛。”

“盡是熟人,怎麽好不打招呼呢?”關隱達說道,“好吧,我帶你走小巷子,去城外的河邊,那裏僻靜。”

陶陶說:“這方面你得學學我老爸。他從地委大院裏走過,別人只敢遠遠地打招呼,沒幾個人敢上來握手。”

關隱達說:“你老爸是只虎,沒幾個人能像他那樣。但是你要知道,老虎不是一天長大的。”

陶陶望著關隱達,說:“你怎麽也同我老爸一樣,說話玄玄乎乎了?”

關隱達笑了:“我哪裏玄乎?我是說你爸爸的威望是慢慢形成的,也可以說是歷史形成的。我呢?剛入官途,總不能像你爸那樣吧。”

“我爸怎樣?”陶陶說,“好像你話中有話。”

關隱達說:“陶陶你多心了,我非常敬重你老爸。不過真要說起來,他的個人魅力是他的書生意氣,而最終讓他不會太得志的也許還是因為他的書生意氣。”

陶陶說:“我真不明白。”

關隱達說:“你可能並不了解你爸爸。他老人家既有文才,又有幹才,更有思想。但是他太自信,難免就有些自負或自傲,不肯求人。當官這事,得由各種機緣促成,單是自己如何能幹,不行的。”

陶陶說:“你知道得這麽透,怎麽就不向我老爸進言呢?原來你是個刁參謀!”

關隱達說:“我說的不一定就對了,只是瞎猜。大家都說你爸同省委書記如何好,可是也不見他怎麽關照你爸。你爸同省委書記原先是老同事,這倒是真的。”

陶陶說:“我也不知道。爸爸從來不在家裏談工作上的事。爸爸說,你真成了陶凡的女婿,不見得就是好事。可是他不肯再說下去。”

出了小巷,河風迎面而來,很涼爽。擡頭望去,居然是新月如鉤。城裏人總是忘記了月亮和星星。關隱達說:“他老人家擔心是多余的。未必老婆同仕途哪個重要我都不知道了?”

陶陶聽了這話,身子就軟軟的,頭貼進關隱達懷裏。陶陶說:“爸爸有時心情不好,我也看出些,卻不知怎麽勸他。媽媽拿著他也難辦。媽媽當面笑眯眯的,背後就嘆氣。爸爸在西州幹得到底怎麽樣?”

關隱達說:“你爸爸很不錯。當然,每一位領導新來,大家都會發現我們來了個最好的領導。這差不多已成規律。但是你爸爸,真的很好。可是,他在這位置上待得太久了。俗話說,管家三年狗都嫌。”

“這麽說,很多人嫌我爸爸了?”

關隱達說:“當官就得幹事,幹事就要得罪人。幹事越多,失誤肯定就越多。時間越長,好領導的神話就越受懷疑。中國人是習慣神化領導人的。還有,你老待著不走,想上的人就上不來,也遭人恨。我原來是你爸爸的秘書,現在別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女婿,所以很多話我是聽不到的。但是可以想象,不知有多少謠言在傳播。等他下來了,接任的來了,人們又會發現西州來了位最好的地委書記。這是個很可笑的規律。”

陶陶點頭道:“難怪爸爸說你做他女婿不見得是好事。等爸爸把西州的人得罪得差不多了,就退下來了。你也許要在西州待一輩子,別人就會整你。是這個道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