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歷史往往是在不經意中創造的,一九七八年,當安徽鳳陽縣小崗村的二十一戶農民,為了吃飽肚子,冒著莫大風險,將土地承包下去的時候,誰也沒想到這是在創造歷史,更沒想到這些農民同志實際上已為一場前無古人的偉大改革破了題。

經過兩年的爭論和試點,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全國推行了,文山是一九八一年具體落實的。當時的政策是,土地承包合同一簽五年。趙安邦作為文山古龍縣劉集公社黨委書記,

參預了大包幹的實施過程,深切體會到了一代農民心靈的顫動。錢惠人的父親三老爹簽過合同後,蹲在自家承包的八畝六分地裏,一夜沒回家,回家後就對錢惠人說:“黨的政策好哇,到底把地包給咱了,莊稼人看見亮了!”

錢惠人時任公社黨委副書記,分管民兵訓練和治安,工作一直幹得很不錯,可家裏包了八畝六分地後,立馬變了個樣,公社院裏看不到他的影子了,白日黑夜和他父親三老爹泡在自家的承包地裏,氣得趙安邦幾次在黨委會上批小農思想。在趙安邦看來,錢惠人骨子裏就是個只注意眼前利益的農民,和那些農民們一樣,都把這五年承包期當成了一個不可多得的致富機遇,似乎這種機遇是天上掉餡餅,一旦抓不住,餡餅就沒了。這種心態也不奇怪,當時畢竟還是八十年代初,一切都在摸著石頭過河,中國未來的路到底怎麽走,誰心裏也沒有數。但錢惠人畢竟不是一般農民,到底在自家的八畝六分地上發現了真理,他第一個提出:把土地分給農民!

這是一九八五年發生的事。這年五月,趙安邦由時任縣委書記,其後升任地委副書記的白天明提名推薦,出任了古龍縣主管農業的副縣長,錢惠人繼任劉集鄉黨委書記。也正是那一年,土地的第一輪承包到期,第二輪承包即將開始。

就在這節骨眼上,錢惠人坐著鄉政府的破吉普,跑到縣城招待所,向主管副縣長趙安邦做了個匯報,先大談了一通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怎麽發生了巨大威力,鄉裏的農業形勢如何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繼而,試探著提出,“趙縣長,這……這地還繼續包下去嗎?咱……咱們能不能思想解放些,幹脆把地分給農民算了!”

趙安邦大吃一驚,“把土地分給農民?錢胖子,你該不是喝多了吧?把土地承包給農民和分給農民,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回事,這連想都不能想,知道不?”

錢惠人不服氣,“怎麽就不能想呢?中央說了,現在就是要解放思想!”

趙安邦根本聽不進去,手直擺,“這和解放思想無關,地委、縣委都不會考慮的!你在我這兒說說也就算了,和別人這麽四處胡說,小心縣委擼了你的烏紗帽!”

如果錢惠人就此被嚇回去,如果沒有一個多月後縣委關於承包年限的爭執,沒有白天明大膽解放思想的指示,也許就沒有那場分地風波了,新來的省委書記劉煥章也不會注意到他。可那天錢惠人沒被嚇回去,仍堅持要試著搞“二次土改”。

錢惠人說了許多理由,“趙縣長,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吧?既然實踐證明地在農民手上年年大豐收,為啥就不能分呢?咱們黨領導人民鬧革命時,就是以打土豪分田地為號召的!現在只把地包給農民,農民都不放心,擔心政策會變!隨著承包到期,都不往地上下力了。劉集鄉去年和今年雖然都豐收,產量可不如頭三年了!不是自己的地,都不愛惜,連我爹都不用農家肥,只用化肥。有些人家做得更絕,從去年開始就用鹽水澆地了。這麽下去不得了啊,地力一年不如一年,全板結了,變成鹽堿地了,咱們又是個農業大國,總得有個長遠的打算是不是?”

這些情況,趙安邦實際上都清楚,過去他是公社黨委書記,如今是管農業的副縣長,怎麽可能不知道這種情況呢?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在不久前省裏召開的一次農業會議上提出,希望第二輪承包的期限能適當延長。可話還沒說完,就挨了主管副省長的好一頓批評。因此,他便把這情況如實和錢惠人說了:“……惠人,你想想,省裏連延長承包期都不同意,怎麽能允許分地呢?你不想讓我幹這副縣長了?”

錢惠人當即譏諷說:“趙縣長,過去你還說我小農意識,你呢?什麽意識?是當官意識吧?就怕省委、地委擼了你的烏紗帽,你都不如安徽小崗村的農民!”

趙安邦火了,“錢胖子,你別說我,說你:你狗東西是不是想當地主了?”

錢惠人的回答不無精彩,“想當地主的不是我,是我老爹他們,是劉集鄉的那些農民,他們個個都想當地主,做自己土地的主人,不信,你們一個個去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