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混亂的陣營(第3/9頁)

常委擴大會議的第一個夜晚,李東方失眠了,他發現自己落進了自己挖掘的陷阱中。他的本意不是清算歷史舊賬,更不是要追究鐘明仁和趙啟功的過失責任,只是想在健全黨內民主的基礎上統一思想,實事求是地確定峽江跨世紀發展的奮鬥目標。沒想到,民主的魔瓶一打開,局面就不可收拾了。龍振玉對鐘明仁點名道姓予以指責,方冰幾乎就是公開向趙啟功宣戰,賀家國這個政治上的糊塗蟲根本不了解峽江幹部隊伍歷史上的恩恩怨怨,也跟著起哄。錢凡興態度變得微妙,整整一天加一晚上沒發表過一句意見,按錢凡興自以為是的個性,這是很反常的。過去不論開什麽會,錢凡興總要發言,總要插話,有時甚至不顧場合,讓李東方心裏常常很惱火。現在,李東方很需要這位市長同志插話,市長同志卻不插話了,竟在筆記本上畫鴨子,畫小雞。錢凡興是省裏下來的幹部,和峽江任何線上的幹部都沒有關系,在方冰、龍振玉發言過火時,以自己超脫的身份是可以站出來替他阻止一下的,完全不應該看著這兩個老同志把火藥味搞得這麽濃。可錢凡興穩坐釣魚台,連大氣都不多喘一口,實在耐人尋味。

橫豎睡不著,李東方便給錢凡興的房間打了個電話,想和錢凡興談談心。

錢凡興房間的電話卻沒人接。讓秘書過去一問才知道,晚上討論結束後,錢凡興就回市內了,去了哪裏,去幹什麽,沒人能說清楚。錢凡興只給會務組的同志留下一句話:他會在明天一早趕回來,誤不了明天上午的會。

李東方禁不住一陣黯然,深深的孤獨如潮水一般漫上了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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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凡興注意到,穿上病號服的大老板鐘明仁顯得老多了,頭發稀疏,皮肉松垮,滿臉疲憊和憔悴,猛看上去完全不像個一言九鼎的省委書記,倒像個積勞成疾的老中學教師。然而,只要稍加留心就會發現:大老板總歸是大老板,這老人的眼神決不是中學教師的,炯炯發亮,透著一種決心,一種意志,一種不容侵犯的威嚴。

鐘明仁盯著窗外月色掩映的花壇看了許久許久,才緩緩轉過瘦弱的身子,語氣平和地對錢凡興說:“凡興啊,這麽晚了,把你叫過來,也沒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就是想和你聊聊天。今天下午,大軍區的劉司令員還來扯了半天,勸我不要這麽拼命了,好好休息幾天,既來之則安之。可我這心安不下來呀,這個經濟欠發達的西川,我們在改革開放中搞了二十一年,現在搞得到底怎麽樣了?經濟還是欠發達,還不給中央省心啊!所以我說,我鐘明仁不是什麽改革家呀,我內心有愧呀,對不起中央,對不起百姓啊!怎麽辦呢?水平有限,能力有限嘛!”

錢凡興敏感地從這話中聽出話來,笑道:“大老板,您要這麽評價自己,那我們一個個恐怕都得回家抱孩子去了!西川省的情況大家都知道嘛,歷史上就是窮省,哪朝哪代搞好過?封建帝王沒搞好,國民黨沒搞好,改革開放前也沒搞好。正是改革開放後的這二十一年,您大老板帶著我們和全省人民押上身家性命拼搏,才有了翻天覆地的歷史性變化,這個擺在西川大地上的基本事實誰也否定不了嘛!”

鐘明仁棱角分明的臉上任何表情都沒有,話題突然一轉,說到了李東方,像談論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朋友:“李東方同志就是我在二十多年前認識的。具體是二十幾年記不住了,事情倒還記得。是在峽江地區沙洋縣太平公社的水利工地上,是在一面青年突擊隊的褪了色的紅旗下面。我印象中是個冬天,很冷,西北風呼呼刮,我和當時的縣長龍振玉同志給他們這些先進突擊手戴大紅花。和東方同志握手的時候,他滿是老繭和血泡的手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想象不到一個農村孩子會磨礪出這麽一雙勞動的手。那雙手粗得像樹皮。我在回去的路上就對振玉同志說,要把這小夥子當做典型培養。後來,東方同志從一個農村青年成長為一個市委書記———哦,順便說一下,我還是東方同志的入黨介紹人哩,在沙洋縣做了四年縣委書記,我介紹入黨的同志就他一個。”

錢凡興賠著笑臉道:“大老板,這麽說,您還是東方同志政治上的引路人哩!”

鐘明仁擺擺手,臉上仍是毫無表情:“我也談不上是他的政治引路人,他的政治引路人是各級黨組織,培養他的也是各級黨組織。在後來的工作中,東方同志還是說得過去的,不論在什麽地方,始終能擺正自己的位置,農村出來的孩子嘛,人很樸實,又沒什麽靠山,為人挺謹慎,工作比較負責,也受過不少窩囊氣。一九八四年沙洋班子換屆,我們準備安排東方同志做縣長兼縣委副書記,有人不服氣,給東方同志使壞。沙洋縣那幫小土地爺們使壞都使得很高明啊,在縣黨代會上大搞非組織活動,卻沒說東方同志一句壞話。說東方同志是好人啊,有困難也不向組織說,我們只要都不選他,他進不了常委班子,就兼不了縣委副書記也當不成縣長了,就能早點回峽江市裏發展了。當時,東方同志的家已搬到了峽江城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