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十五層的時代大廈位於市中心的中山路上,是落成沒多久的全市最高建築物,東眺龍鳳山,西望故黃河,北面隔著內環路,正對著平川機械一廠一片灰暗破舊的廠房。當頂層緩緩轉動的旋廳將華義夫老先生的目光送向北方時,老先生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在坐椅上欠了欠身,指著平川機械一廠一片灰黑的房頂困惑不解地問:“這種黃金寶地上怎麽還會有工廠呀?”

時代大廈老總陳晶笑著說:“要遷走的,市裏正和美國的SAT公司談判,由SAT公司遠東部在這裏蓋一座大廈,二十八層高哩。”

亞太公司董事長柏志林說:“這事好像還沒定下來吧?聽說SAT的那個假洋鬼子鄭傑明心太黑,想趁著現在經濟滑坡,機械一廠發不出工人工資,狠勒咱市裏一把。”

華老先生來了興趣:“咋個勒法?”

柏志林說:“工廠準備遷往國際工業園,讓出的這塊黃金寶地差不多等於白送。市裏自然不幹,可又沒和SAT翻臉,現在還懸在那裏。”

華老先生點點頭,不做聲了。

華老先生的女兒華娜娜卻說話了,問柏志林和陳晶:“你們二位咋沒想到把這塊黃金寶地搞過來?既然等於白送,那麽與其送給美國人,就不如送給我們中國人了。”

柏志林苦苦一笑說:“華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中國人的毛病:從來都是寧予外人,不予家奴。當年我們蔣委員長不是這麽幹的麽?現在大陸不少官員還是這麽幹。”

華娜娜問:“他們為啥要那麽幹?”

柏志林說:“好對上面吹牛呀!報表數字往上面一報,看,我們又引進了多少外資,改革開放成果累累。”

陳晶說:“也不能完全這樣講,市裏也有市裏的難處。這塊地就算白送給我,我也不敢要。為啥?我沒錢蓋這座二十八層的大廈呀!為這座十五層的時代大廈,我欠下的貸款就得還十年了。”

華娜娜說:“你們真是太沒生意頭腦。可以先賣樓花嘛,既能在國內賣,也能在港台海外賣,三分之一的樓花賣出去,建設資金不就有了嘛!”

柏志林插上來說:“是的,我們亞太公司正想聯合國內幾家公司這樣做,許多工作已經開始著手進行了。如果可能,我很想聽聽華小姐更具體的建議。”

華娜娜似乎想建議什麽,華老先生卻用意味深長的目光將華娜娜制止了。

也恰在這時,負責陪同華家父女的市台辦白主任陪著副市長嚴長琪進來了,大家更不好深談下去了。

正是一月一次的平川工商界老總聚談日,旋廳裏的人很多,寒暄應酬之聲此起彼伏。嚴長琪和白主任走出電梯後,與熟人一路點頭打著招呼,來到了華老先生父女面前。

嚴長琪笑眯眯地握著華老先生的手,熱情地說:“歡迎,歡迎,華老先生,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可以算同志了。”

白主任介紹說:“華老,我要特別說明一下,我們嚴副市長是民革———就是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平川市負責人,他父親嚴文將軍曾帶著手下的一個整編師在民郊縣起義,建國後做過我們省的民政局長。”

華老先生挺驚訝:“哎呀呀,想不到,真想不到,嚴文兄的公子也做了副市長了。”繼而又搖頭苦笑,“當年,嚴文兄一起義,我可就慘嘍,連夜就跑呀,先是汽車,後來是馬車,過了大漠河,又輾轉一個多星期才到了省城,把個平川市府的牌子掛到了一家小旅社裏。小旅社的名字現在我還記得,叫‘大方旅館’。”

嚴長琪笑道:“你肯定在大方旅館裏把家父罵得不輕。”

華老先生說:“可不是麽?我們都罵嚴文兄叛變附逆,還幻想著老先生創造奇跡,國軍大捷,早日還府平川哩!沒想到,就此一別竟是四十二年,我這個當年本省最年輕的市長,也已七十有二,成了十足的老朽了。”

說罷,老先生撫著下巴上稀疏的胡須,唏噓不已,感慨萬千。

嚴長琪說:“家父後來也提起過您,說您終還不是舊官場上的黨棍政客,在平川做市長時,還是想為老百姓幹點事的,想重修鐘鼓樓和東坡亭,為此,還和警備司令大吵過一場。是不是?”

華老先生說:“可不是麽。為修鐘鼓樓和東坡亭,我備了一部分石料、木料,全被他們拖去建地堡工事了。老先生那時要消滅共產黨呀,要決戰呀,哪容得你好好做事情?到了台灣,我這個喪失了城市的市長變得一錢不值,痛定思痛,才被迫棄政從商。”

故鄉逢故人,華老先生情緒激動。

喝著清茶,望著旋廳外的景色,華老先生開始談古論今。

“我們平川真可以說是個戰亂不已的古城了,春秋戰國時代,屢興屢滅;楚漢相爭之際,戰塵蔽日;三國鼎立之時,烽火連年;元代、清代,兩次遭屠城慘禍;到了近代,先有中日兩國的會戰,後有國共兩黨的決戰。從古打到今,打得這座三千年古城連古城墻都沒有一堵。說起來真讓人傷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