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4頁)

李達康愣住了。片刻,近乎莊嚴地說:哎,陳巖石同志啊,我以黨性和人格向您保證,我既沒收到您的信,也沒接到過您的電話!

陳巖石手一揮:那你就是被架空了,脫離群眾不接地氣了!政府要言而有信。換個時間拆吧,我來做工作,今夜不能再激化矛盾了!

李達康向來說一不二,繃起臉道:區政府早就發過通知,我也代表市委下了死命令,今夜必須拆除大風服裝廠——這事就這麽定了!

初秋的深夜,已有了絲絲寒氣,湖面吹來的風加劇了涼意。陳巖石打了一個寒噤,臉上浮現出深重的悲哀。老人似乎想說什麽,嘴唇哆嗦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一瞬間,李達康心中又有些不忍,也想說些安慰老人的話,卻因著強勢慣了,一時竟難覓安撫的詞句。

恰在此時,黑暗中響起來自廠區的高音喇叭的廣播聲:大風廠的兄弟姐妹們,政府欺騙了我們,常小虎的拆遷隊又來進攻啦……

李達康和陳巖石一起轉回頭來。借著月色,可以看見大風廠的情景。推土機冒著黑煙開始移動。常小虎的人馬跟隨大型機械再次逼近大風廠。工人們憤怒了,拿著武器沖出工廠,一場沖突眼看又要爆發!裝滿汽油的抽油車也被擋住去路,十幾個女工在車頭旁席地而坐。汽油留下來,又將成為工人們的致命武器。形勢立刻變得緊張萬分……

陳巖石又氣又急,沖著李達康搖頭嘆氣。瞧瞧你幹了些啥?今夜你們真要拆,就從我身上踏過去,讓推土機把我這把老骨頭碾碎了!

下面的故事就很有戲劇性了。陳巖石手持喇叭,一心要走到工人中間去做工作,警察卻擋住他的去路,就是不讓他過去。但也不敢動硬的,個個笑臉相對,口口聲聲喊著:陳爺爺,您不能去,太危險……

陳巖石在警察的包圍中左突右沖,寸步難行。老人無奈,被迫掏出手機打電話向當年的部下求援:高育良,我被捕了,快過來救我!

高育良注定此夜無眠。他吃了兩片安眠藥,剛迷迷糊糊入睡,手機就響了起來。聽了陳巖石的訴說,高育良驚得翻身坐起。他的第一感覺是,這個李達康做得太過分了!但憑他的城府,又不能替陳巖石出頭說話。H省政壇很復雜,他與李達康又存在嫌隙,什麽政法系秘書幫的,為拆遷這種事,他實在不宜對一位省級大員指手畫腳。於是便委婉地勸慰陳巖石說:老領導,您別著急上火。這事我不好直接幹預李達康,畢竟他也是省委常委嘛。我分管政法,管不了他。您還是……陳巖石沒好氣地立即打斷了他:既然你管不了李達康,那就麻煩你替我找一下新來的沙瑞金書記吧。你就說,我,一個叫陳巖石的老家夥,有急事找他!

陳巖石說完掛斷電話。高育良暗自詫異,聽口氣,這位老檢察長與新來的沙瑞金書記關系非同一般啊!高育良不敢怠慢,當即給沙瑞金書記的秘書白處長打了個電話。白處長說:沙書記在巖台市調研了一天,晚上又和當地幹部開座談會,才睡著不久,不便打攪。高育良說:那就等明天吧,你告訴沙書記,我們老檢察長陳巖石有急事找他。

高育良又來到書房。他想,倒是應該給李達康送個順水人情。於是,拿起電話,把陳巖石的求援和對新省委書記的無限期待,及時告知給李達康,且意味深長地點撥說:老兄啊,你看看沙書記的意思再拆大風廠也不遲嘛!李達康一叠聲地道謝。高育良回到臥室重新躺下,身心格外舒坦。不善於處理這些關系,他高育良就不是高育良了。

李達康如果反應遲鈍,他也不叫李達康了。他立即清醒過來,這個陳巖石看來還真不好惹啊!H省趙立春的時代畢竟過去了,沙瑞金又是剛剛從中央空降過來的同志,誰也摸不清他的底細。陳巖石年逾八旬,屬於父輩領導,沙瑞金書記年輕,誰知道他們之間是什麽關系?莽撞行事說不定真會踩上地雷。李達康希望新省委書記注意他的強大政治存在,那就不能忽視新省委書記更加強大的政治存在。

接下來,李達康的動作令人眼花繚亂,而且缺少邏輯——先是命令孫連城停止拆遷。孫連城問為什麽?李達康說:不要問為什麽,立即執行!又指示公安局局長趙東來:保護好陳老,準備一輛救護車,萬一老人身體不適,馬上送醫院!還脫下身上的夾克衫,送給陳巖石披上,以防老人著涼。天快亮時,行管處送來一車豆漿、盒飯,讓領導們墊墊饑。李達康卻指示把這些先送給廠門口的陳巖石和工人群眾。

於是,這日清晨,在強拆現場,祁同偉看見這樣一幅情景:面對一排推土機,陳巖石獨自坐在一張破沙發上。他的身後,是黑壓壓的男女工人。晨風吹亂了老人稀疏的白發,臉上堅毅的線條使老人看上去像一尊雕塑。而市委書記的那件咖啡色夾克衫卻披在老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