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3頁)

李達康的眼鏡片泛出跳蕩的月光:高總,你們怎麽一讓再讓啊?

高小琴怨而不怒,娓娓道來。蔡成功欠債不還,法院把大風廠判給了山水集團。這之後,根據市委、市政府的要求,山水集團第一時間就和區政府達成了拆遷協議,按說半年前就該把廠子拆掉了。可工人占著廠,丁義珍就不讓拆,說是原廠有訂單,得讓蔡成功和工人們幹完。可生產沒完沒了。蔡成功不斷地接新訂單,都生產半年了,還沒有交廠拆遷的樣子。說到這裏,高小琴憤然起來——我們的廠啊,我們和政府工作人員卻進不了門。她又軟中帶硬地質問——法律還作不作數?我們和政府簽的合同還有沒有效?光明湖新城還要不要動工建設?李書記,您說我們該怎麽辦?我現在真是……真是欲哭無淚啊!

孫連城等一幫幹部不即不離地跟在李達康和高小琴身後。李達康臉色很難看,沖著身後的幹部一聲吼:你們都過來聽聽!幹部們趕忙奔上前來。李達康居高臨下,指著山腳下的廠區,厲聲訓斥:一個老舊服裝廠,而且產權早就轉移了,竟然半年拆不掉,什麽問題?丁義珍收沒收蔡成功的黑錢?收了多少?重點查查這個問題,查實後依法處理!還有,蔡成功的背景也要查,誰在後面頂著?想幹什麽啊!

幹部們面面相覷。孫連城囁嚅道:李書記,您可能不知道,省檢察院前常務副檢察長陳巖石曾經抓過這個點啊,當時他是副市長……

誰抓過的點都得依法辦事!今天當著高總的面,我把個狠話撂在這裏:一周內把大風廠拆了,拆不掉,我和市委摘你們的烏紗帽!

孫連城和官員們點頭稱是,一片應和之聲。

謝謝,謝謝您,李書記!美女老總高小琴眼中汪上了淚……

幾乎與此同時,工人詩人鄭西坡也在光明湖邊漫步。工人詩人不知道霸氣的市委書記剛剛下達了泰山壓頂式的命令,更不知道這道嚴厲命令對他、對大風廠即將產生怎樣驚天動地的影響。作為自我感覺良好的浪漫詩人,此刻他正沉醉於不無詩意的夢幻般的月光水色中。

年輕時,鄭西坡在北京、上海的報紙上發表過七八首詩歌,後來又在地方報刊上頻頻露臉。這為他贏得相當的聲譽,讓他當上了大風服裝廠的工會主席。他本名叫鄭春來,嫌土,參照宋朝詩人蘇東坡先生的雅號,自稱鄭西坡。這都沒什麽,一切皆是過眼煙雲,要緊的是他目前的身份——臨時被推選出來的大風服裝公司負責人,換句話說,就是工人領袖!鄭西坡在廠裏威信很高,有文化沒架子,同事都愛找他拿主意。他人也風趣,這些年詩歌發表不出來了,有人問他,鄭主席,怎麽不寫詩了?他總會一本正經地回答,沒聽說過一句話嗎?這是餓死詩人的時代,我可不想餓死!仿佛他真是什麽了不起的大詩人。

鄭西坡在陳巖石搞股份制改革時,是陳巖石的專職助手,日夜形影不離。職工獲得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權後,成立了持股會,鄭西坡被選為持股人代表。有了這重身份,他便處處為工人爭權益,無意之中,和今晚在山上視察下達命令的那位大人物直接對立起來了。如果命運能讓他們此刻相見,站在湖邊抽一支煙,好好談談未來,那麽後邊震驚全國的大事件也許就不會發生了!可惜,他們一個站在山上,一個立在山下,眺望同樣的湖景,觀賞同樣的月色,卻讓相互了解的機會擦肩而過。

看看吧,大風服裝廠現在已成為一座彈藥庫——

鄭西坡回到工廠,頭戴安全帽、手持鐵棍的工人打開側門,把他放了進來。正面大鐵門莊嚴地緊閉著,自從股權風波發生後再沒打開過。廠區內戒備森嚴,簡直是座軍事堡壘。草包壘起一個個掩體,掩體後面挖了條齊腰深的戰壕。墻腳擺著一排汽油桶,這是他們的秘密武器,也是後來的禍根。高音喇叭不斷播放革命歌曲,通宵達旦。廠區制高點上,一面巨大的國旗高高飄揚。國旗旁設有瞭望樓,一名工人胸前挎著望遠鏡,站在樓頂向他敬禮。鄭西坡穿過院子,巡邏隊的工人也舉起手中的土槍鐵棍和他打招呼。他微微頷首,儼然軍事首長。

然而,服裝生產並沒停歇,夜空下傳來隆隆機器聲。鄭西坡漫步走進制衣車間,就看見夜班工人照常在流水線旁辛勤操作。一件件西裝、夾克不斷滑過流水線。鄭西坡很滿意,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生產還在繼續,占廠的工人們沉著冷靜,仿佛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

鄭西坡明白自己肩上責任重大。他和他手下的員工不想和誰對抗,只想保衛自己的工廠。對於大風服裝廠,員工都有特別親切的感覺,這裏是他們的家,他們是這裏的主人!這種感覺源於一次制度性變革,變革讓工人們成了股東,他們擁有了這家工廠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權,主人翁不再是一句空話,鄭西坡要領導主人們捍衛自己的合法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