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喪子之痛

見愁的聲音,在夜裏,被夜風吹著,仿佛深秋樹梢上掛著的樹葉一樣,飄零又顫抖。

見慣了人世的悲歡離合,看多了修士們之間的爾虞我詐,再看見這樣的見愁,扶道山人忽然有些不忍。

他自然不是那些赤腳大夫,需要通過把脈,才能判斷一個人的情況。

這一雙眼睛,只消一看,便什麽都知道了。

“山人?”

見愁又問了一聲,滿含著希冀。

或恐她不是個合格的母親,只因初初得知有孕,竟毫無自覺。到了如今,才觸景生情,想起自己即將為人母!

掰著手指頭算算,也就那麽幾個時辰而已。

扶道山人兩只手慢慢放下來,尷尬地打了個哈哈,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道:“把脈?山人怎麽可能會這種凡人才幹的事?我說丫頭啊,你問錯人了。”

“……”

見愁一下變得頹然起來,扶在門框上的手,也順著滑了下來。

她清亮的目光,落在扶道山人的身上,像是在衡量他言語的真假。

“山人神通廣大,即便不會診脈,別的法子也總能……”

“我哪裏會?”

扶道山人連忙搖頭,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一會兒看看檐角的青瓦,一會兒看看院子外面黑沉沉的夜幕,一會兒又擡頭看看天上的星星。

“哎呀,山人我夜觀天象,星月齊出,乃是這世上要出一個有大造化之人啊!丫頭,說不定就是你了!”

“……山人,我腹中的孩子,是不是沒了?”

見愁忽然問了這麽一句,扶道山人一下就僵硬了。

他慢慢回轉頭來,看著見愁。

見愁神色之中有頗多淒惶,在看見扶道山人的反應之後,她還能有什麽不明白?

從棺材裏出來的時候,那一灘血色,忽然浮現在了見愁的腦海裏。

扶道山人身負神奇之術,看來也沒能保住她的孩子吧?

才不到兩個月的嬰孩,就這樣離她而去了?

的確,是只有幾個時辰啊。

她甚至都不曾有一個即將為人母的自覺……

短得像是一場夢。

見愁陡然覺得渾身無力,喉嚨裏像是卡著千萬把尖銳的刀片。

她僵硬地轉過了身子去,嘴裏喃喃:“我知道了……”

一步一步走回桌旁,見愁重又坐了下來。

放在針線簍裏的那一把剪刀,尖得像是能紮破她的眼,更不用說下面映光閃爍的那一把銀鎖了。

她呆呆坐著,仿佛要坐到天荒地老。

院子裏的扶道山人見狀,長長嘆了一口氣,轉過身去,重新將目光放回了大白鵝的身上。

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刹那,背後的屋子裏,忽然傳來一陣壓抑而隱忍的抽泣聲。

那哭聲的主人,仿佛在百般控制自己內心的悲痛,可終究控制不住。

洪水於是霎時決堤,席卷一切。

原本隱秘的抽泣,一下變為了悲慟的大哭,她像是要把自己一切一切的委屈和無助都宣泄出來。

她經歷的是丈夫的背叛,是喪子的苦痛,如此短的時間內,恢復不過來的……

扶道山人最終還是沒有回頭去看,只是翻過了籬笆,把滿地亂跑的大白鵝往懷裏一抱,不顧大白鵝拼死的掙紮,幽幽開口道:“鵝啊鵝,這會兒山人心情不大好,你可千萬別撲騰……不然啊,山人只好生啃了你。”

大白鵝渾身一抖,修長的脖頸頓時垂了下去,仿佛聽懂了扶道山人的話一樣,再也不敢動了。

扶道山人這才滿意地摸著大白鵝的羽毛。

“好鵝,好鵝啊。生作畜生多好,這些人的悲歡離合,你都能不懂……”

他摸一下,大白鵝就顫抖一下,險些被折騰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上的星月都慢慢地移了位置。

屋子裏的哭聲,也漸漸止了。

扶道山人擡起頭去,看向屋門口。

見愁慢慢從裏面走了出來,站在屋檐下,擡首望著那一片夜空,過了好久,才開口問:“山人,你剛才說要收我為徒,這話可當真?”

扶道山人心裏猜想她應該好不少了,不過說收徒之事,卻不能這般貿然。

他道:“方才我問你,你半句話不答,可見你一點也不想拜我為師。可如今你卻改了主意,那山人便問你一句:你拜我為師,要幹什麽?”

“求仙問道。”

見愁篤定地回答。

扶道山人一笑,半點不相信:“是求仙問道,還是去報仇?”

見愁不說話了。

哭過了一場,她眼圈紅紅的,月亮的光,霜白一片,照進她波光瀲灩的眼底,一時竟有幾分難言的美。

“也不是我不想收你為徒。只是若你入我門,修我道,只是為了復仇,不說在修道路上無寸功之進,即便有所建樹,他日也會因今日之遭遇,而成無上心障。心障一起,尋仙問道,不過是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