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萬裏天地混一色,披雨戴霧向光明

(一)【笑飲一壺茶】

離別的時刻,總是來得很快。

又過了三兩日,狗戴勝張羅好了離宗的儀式,獨自來找不二。

從不二而言,自他到了西北,兩個人交道打了不少。交心相談,卻沒有一回。

不二只記得他走到哪裏,都要一邊背著一只手,另一邊拎著個黑漆漆的茶壺。有杯用杯喝,沒杯用嘴吹。

每次去南隴城辦事,回來屋裏便多出幾個茶罐子。

視茶如命,想必他的大道多半也與茶道有關。

這次,他又拎著一個茶壺進了門。

微駝著背,走的很慢——不二尚且記得,自己剛來西北,狗戴勝來接苦舟院眾人的時候,他的背直的很,人也精神的很。

不知不覺地,也就駝起來了。

人也顯得老了不少,又明顯泛出一些疲憊的神色。

茶壺提在右手上,半高不高的,壺嘴冒著虛白的熱氣,想來是剛沖的一泡。

不二曾聽他講過,不同的茶,經泡程度也不同。最好喝的泡數也大都不同。

比如,幾種常見的茶葉,萬仙山綠茶可以三四泡、滇北紅靈四五泡、黑龍火茶六七泡。

而每一種茶,代表的心境和情緒也大不相同。有悠然,自得,有豪邁,高昂,有頹廢,低落,等等不一。

不知這一回,他壺裏頭裝得是哪一種。

不二擡頭看狗戴勝,忽然有余心打量起來——他穿著雲隱宗一身青灰色的道袍,許是因為年頭太久的緣故,下擺,臀後,袖口,領子,這些經常摩擦的地方都有些發白發灰。

袖口和領口上雲隱宗的標志——一朵形容飄逸的白色雲彩,也快要磨得邊角不見。

叫人不敢相信,眼前穿著樸素的男子,是一個中等宗門的傳功長老。

他緩步走進門,看了不二一眼,看見他先進虛弱頹老的模樣,顯然吃了一驚。

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半晌,嘆了口氣,又合上了。

低頭繼續走了進來。

不二從床頭起身相迎,他擺了擺手,示意不二坐下,自己坐到不二的對面。

兩個人中間放了一個小方幾。

狗戴勝從袖子裏摸了一會兒,聽見叮叮咚咚的聲音。

最後,竟掏出兩個描畫精致細膩的陶杯來,一人手邊放了一個。

接著,便悶聲不說話,一個勁兒地給杯子倒茶,又指著杯子,示意不二陪他喝著。

聽過喝悶酒的,卻未曾聽過喝悶茶。不二心裏想著,又有些好奇,他來找自己究竟為了什麽。

卻也故意不去問他。

兩個人喝了好一會兒悶茶。

壺裏快見半,茶也有些涼了,他才一邊給二人各甄一杯,一邊將離宗儀式相關大抵告訴不二,又與不二說道:

“我平素愛喝茶,也從裏面喝出些門道來。”

又一口入唇,面上還顯著回味之色,緩緩說道:“有人跟我講過,人生如茶,初品識面,深品銘心。我卻說,人亦如茶,有的甘醇,有的清爽,有的濃烈,有的香甜,也有粗制濫造,淡而無味者,也有酸澀苦悶,焦煙黴晦餿絕者……”

喋喋不休說著,說到粗制濫造端了一臉不屑;說到酸澀苦悶,眼神裏的黯然一晃而過。

說到“焦煙黴晦餿絕者”,忽然重重嘆了口氣,久久不言。

再擡起頭來的時候,眼眶竟然有些發紅:“嗨,我又扯遠了,還是不說的好。”

說著,擡頭看不二:“我自小便在雲隱宗長大,能走到今日的修為,全憑宗門給的造化,也一直能盼著咱們雲隱宗能一點一點好起來。誰能想到,這幾年盡是一些糟心的事。”

“有人說你是災星黴神,專來給本宗降災的。”

他說著,重重冷哼一聲,忽然瞧向院中某處,目光閃爍,“要我說,是本宗有大晦氣,連累你才對。你走了也好,往後的糟心事也少看一些,少經歷一些,免得牽連。”

他說著,不免想起不二初來西北的時候,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想那時他悠悠喝著茶,好說歹說勸了不二去碾冰院做隊長。

幾年的時間晃眼便過去了,連影子都沒留下,叫人做個反應都來不及。

一世也是如此,呼吸之間,行走之間,睜眼閉眼之間,就匆匆過去了。

人所經歷者,無有不迅捷者,無有不過去者。

把心態放得好好的,日子總會過去的。

他似放風箏一般,在心裏頭感慨了幾句,又拍了拍不二的肩膀,雙目深深瞧著他。

“我會看面相,你是有大氣運的人,離開雲隱宗,往後一定越來越好。但本宗怕是要走上下坡路咯……”

不二寬撫他:“本宗去了大威營,有掌門師叔領路,只會一天比一天好,一年比一年好,早晚風光……”

“你不懂,你不懂啊。”狗戴勝搖頭打斷了他,忽然又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