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三 未央

從日到夜,丁丁當當的敲擊聲就沒有斷過。在旁人耳中聽來,每一聲敲擊的間隙都是一模一樣,絕無分毫差別。這數日之中,敲擊聲何止響了十萬下,要做到每一記間隔始終如一,這當中的難處只消稍有些道行的人都會知曉。這幾天來每一個途經紀若塵獨居院落的道士都心中暗贊,贊他天資無雙,在短短時間內修為竟然已到了這個地步。群道又嘆紫微紫陽真人慧眼獨具,能從遙遠西疆將他帶了回來。只可惜如今道德宗危機四伏,弄不好等不到他修煉有成,就要先赴輪回了。

但在紀若塵自己耳中,聲聲敲擊盡管輕重間隔完全一致,但仍有極細微的不同。其實就是他自己也說不出究竟有哪些不同,只是靈識中隱隱覺得似乎自己每一下敲擊,都會引出面前那塊定海神針鐵不同的反應,或柔或剛,或滑或澀,似乎全無規律,又似有規律可循。

最初的兩天,紀若塵只是機械地以手中的錘鑿不停地刻著定海神針鐵,千萬遍的重復動作令他幾乎有一種回到了龍門客棧的恍惚感覺。那時他尚年幼,只知道依著老板和老板娘的指令行事,要他做什麽就得一板一眼的照做,否則就得討來一頓暴打。紀若塵當時怎麽也想不通為何擡腿、邁步、舉手這些再尋常不過的動作要做成千上萬遍,而且平日端茶倒水時也不能有分毫的差錯。不過在老板娘的怒吼和責打下,不過三年時光他已將數百個基本動作練得爛熟,就是睡夢中也不會有分毫差錯。也不知自何時起,他就從這些基本動作中體會到了若隱若現的奇異感覺,偶爾能有兩個連續動作能夠與這種玄異感覺契合,就會變得特別順暢且隨心所欲,若大河濤濤東去,無可阻擋。

平時掃地煮飯也就罷了,如在打悶棍時能夠有一個動作契合得上玄異感覺,那這一棍多半不會落空。若是運道爆發,能夠找得準二三個動作的感覺,那幾乎無論對方是誰,都要被紀若塵一棍放倒。

此刻回想,那幾年中倒在紀若塵棍下的頗有道行不錯之人,而他只是一個毫無道行的少年,能夠打倒那些修為有成之士,想來和那玄異感覺多少有些關系。

只是這感覺太虛無飄渺,他又年幼,自入了道德宗山門、起始修習三清真訣之後,紀若塵就沒在這些動作上多下功夫。

此次回山,夜月依舊,然而紀若塵的心境又有不同。

無論何時,只消是一人獨處,顧清的身影就會在他眼前出現。他幾乎看得到,顧清正自在他的書房中徘徊,偶爾拿起本書在信手翻閱。靜坐冥思時,則會忽而有一片黑暗湧出,將他本已歸於寂滅的神識淹沒。每一次,在這片冰寒、陰濕、粘膩的黑暗盡頭,總會亮起一點紫色的電光,瞬間化成漫天而下的天火雷雨,火雨狂雷中吟風踏虛而來,足下蓮花釋出片片蓮瓣,向紀若塵當頭落下。

蓮瓣沾體,立時就是鉆心的痛。紀若塵這才發現,那哪裏是什麽蓮瓣,而是一叢叢的天火!可是周圍的黑暗如一團泥漿,束縛得他動彈不得!

只有真正被天火燒灼過,才會切實體會到那種深入神識、完全無法承受的痛楚。每一次,他都盯著吟風,咬牙死挺,直到意識被灼得模糊,才會大叫一聲,從冥思中醒來。從夢魘一般的幻境中蘇醒時,他都會汗透重衣,虛弱不堪。體內真元非但沒有任何受益,反而弱了三分。

如是幾次,他索性不再修習三清真訣,而只是操起錘鑿,嘗試著在神鐵上刻下自己的印記。

只有這樣,他才能暫時忘記吟風,忘記那個改變了他一生的午後。

然而那切骨透髓的痛仍在,就算埋藏的再深,也還是在的,一如冥海萬裏冰蓋下的潛流,洶湧處不亞於海面上的巨浪。

不能清修,也不能睡覺。每次一合眼,熟悉的黑暗就會向他撲來。但醒著又能如何?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此時看上去都是淒清冰涼,時時令他有塵世雖大,只余他一人的驚慌感覺。

只有永無休止的鑿擊,才可令他從夢魘中復蘇。

妙隱所遺的錘鑿一入手,就令他感覺十分舒服,粗糙不平的表面和掌心的每一分紋理都非常貼合。這一副錘鑿就似他手臂的延伸,可以把每一分敲擊的感覺都分毫不錯地傳遞到他的肌膚上。他似乎可以感覺到定海神針鐵有所回應,對於敲擊的反應或喜或怒,各有不同。

偶有一次福至心靈,他的神識剛契合進玄異感覺,左掌中就傳來陣陣灼痛。紀若塵低頭一看,驚見黝黑的定海神針鐵上已凹進一個小坑。

這塊集天地靈氣、堅固無匹的千年神鐵竟然被刻出了一個印記?

紀若塵強壓下心底的震驚,向手中錘鑿望去,錘鑿依舊暗淡無光,卻未見分毫傷損。如此一來,紀若塵心思終於完全被吸引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