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十章 玉與鏡

撈月山並不以猴子聞名,而是源自於半山腰的一泓潭水,水面平澈,常常映照明月如在眼前,五行之劫毀山絕河,撈月潭卻得以幸免,故此名聲更大,可是在現在這種年頭,還有閑情逸志的人不多。

潭水上方十余丈的懸崖上,道士狄遠服迎風而立,山風獵獵,黑袍習習,長發飄舞,他伸出手臂,似乎真要撈取水中之月,半晌未動,忽然間淚流滿面,完全不在意周圍是否有人。

數十名散修分站各處,有一些人看到山主在哭泣,心中大驚,倒不是對眼淚意外,而是知道他心情不佳又要殺人了,急忙轉身扭頭,悄悄側身藏於樹石後面,只怕自己的身形會惹怒山主。

強大的靠山不好找,找到了也不好相處,人前耀武揚威,人後就得如履薄冰。

狄遠服只顧流淚,他才不在乎一群散修會怎麽看待自己。

從他身後轉出一個小小的人形,神佑城裏的元嬰穿上了拖地黑袍,還不太習慣,聳肩扭腰,但他現在被道士的眼淚吸引住了,盯著他的臉,一句話也不說,從出生到現在,他的嘴裏還一個字也沒吐出來。

“從前我住的地方也有這樣一座潭。”狄遠服對手下的散修從不客氣,說打就打,說殺就殺,將元嬰帶回來之後卻頗為客氣,將其視為同路人,甚至願意訴說心事,“比這一座更大,白天時蛟龍攪浪,夜間平靜如水晶,我們叫它道心潭。每年一次,道心映月,整座潭裏一片寒白,凝為美玉,為時三息,第一息生玉,第二息養玉,第三息采玉。采玉時必須手疾眼快,早一點晚一點都不行,只有漱玉科的高等道士才有資格參與,每次只來得及采集兩三成,直徑過尺就是寶物了。”

元嬰靜靜地聽著,也不知聽懂了幾句話,稚嫩的臉上似乎有一絲向往之色。

狄遠服擦去臉上淚水,突然伸手指向下方的撈月潭,潭水瞬間暴長至十幾丈高,比他所站的位置還要高一些,水起水落,如循環不已的瀑布,裏面的魚蝦清晰可見,卻沒有明月與美玉。

“沒了,一切都沒了!”狄遠服厲聲道,“道統自己毀了一切,等了十幾萬年,與魔族未有一戰,道統自己崩陷了。”

山上山下所有散修都躲了起來,發髻梳得太高的人彎腰曲腿,務求藏得妥當。

狄遠服收回法術,潭水砸回地面,片刻之後恢復平靜,只有幾條小魚小蝦被濺到岸上,奮力掙紮求生。

“道士還在,怎麽就說‘一切都沒了’呢?”遠遠地一個聲音傳來。

五裏之外,一團雲散開,一名須發皆白的道士現身,緩緩下降,與狄遠服高度相當,右手反手握劍,左手負於背後,這個距離、這個姿勢,都是再明顯不過的戰鬥跡象。

散修們悄悄散開,他們的任務是據守戰場,不許外人隨意進入。

“道士?”狄遠服語帶不屑,“沒有道士之心還叫什麽道士?五行之劫毀身滅心,這世上已經沒有真正的道士。”

“狄首座可比從前憤世嫉俗了。”白發道士嘆息一聲。

“石亙首座也沒有當日的勇猛無謂了。”狄遠服沒有嘆息,右手亮出白玉如意,豎在身前,左手收在袖中藏於身後。

兩人陷入沉默,山風弱了一些,卻多了幾分條理,一絲絲、一縷縷,像是一隊人馬,有先鋒,有中軍,有糧草,有兩翼……元嬰伸出兩只手,試圖抓住從身邊經過的風,這不比水中撈月更容易,他每次張開手掌,裏面都是空空如也。

白發首座石亙的目光終於轉到元嬰身上,“你有幾個?”

“一個還不夠嗎?我的野心沒那麽大,有資格參會就行。”狄遠服嘴角露出一絲嘲笑,“石首座至今兩手空空嗎?”

“運氣不好,早知道凡人手裏也藏著元嬰,我就該掘地十丈,將天下城鎮鄉村都翻個遍。”石首座又嘆息一聲,手中法劍轉了一圈,橫在胸前,動作隨意得像是在用拂塵驅趕蒼蠅,不經意間已在自己身邊設置了一重禁制,擋住了一次進攻。

這是一次試探性的進攻,狄遠服手中的白玉如意微光閃爍,很快歸於平靜。

“想要元嬰還不容易?據說阻風山的元嬰最多,足夠組成一支軍隊,南海三宗師養的也不少,施含元不知躲在哪裏,如果傳言沒錯,他手裏也該有幾名元嬰,還有鴻山道士團、亂荊山九仙、星山符箓軍……掌握元嬰的人不少,對了,差點忘記最重要的一位——左流英,他能召集元嬰大會,自然不會一無所有。”

石首座面帶微笑,聽罷第三次嘆息,“可惜,你說的這些人,我一個也打不過。”

“所以你來我撈月山揀便宜。”狄遠服手中的如意連閃三次,卻沒有法術發出,試探已經結束,雙方都在蘊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