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六章 血脈

網狀的半魔之體纏住飛迎刃的右手,卻沒有繼續包裹這具軀體,大部分仍然飄在半空中,像一條六七尺長的絲絳,雖是五顏六色,卻都陳舊暗淡,全無繽紛之象。

“它在檢查我。”飛迎刃用嘲諷的語氣說,“一具苟延殘喘二十多年的身軀,能否承受半魔之體並發揮出它的全部力量?體弱者沒辦法舞動刀劍,膽小者做不成大事。父親,當初你為什麽非要救我?瞧瞧你留給我的破爛貨,就算戴上王冠,它全身仍然散發出臭氣。父親,是你將我硬留在這堆破爛貨裏面,也得由你將我救出來。”

留在島上的數十名妖族都是太上妖尊的忠誠部屬,也是飛迎刃繼承的一部分“遺產”,無論他說什麽,眾妖都不會反對,他們伸出手臂,互相按著肩膀,在少主身後圍成一個圓圈。

飛迎刃和父親的遺體沒有參與組圈。

死去的太上妖尊在妖術的控制下立於兒子身邊,歪著頭,對遭受到的指責無力做出任何反駁。

殷不沉有點激動,“你應該感到慶幸,太上妖尊願意為你付出性命,他是一位好父親。”

“妖族的性命並不值錢。”飛迎刃的目光一刻不離手上的半魔之體,“好父親也不能讓我活得更好,我需要的是血脈!”

離屍體最近的兩名妖族挪開彼此肩膀上的手掌,同時搭在屍體的肩上。

太上妖尊極慢地擡起頭,若幹處骨節咯咯作響。

殷不沉顯出幾分驚訝,往慕行秋身後躲去,小聲說:“屍行陣,據說能夠暫時還魂,跟道統燈燭科的法術有點像……這小子對自己的父親可真夠狠的。”

燈燭科不會對七日內的生魂施法,太上妖尊才死去沒有多久,驚動他的魂魄乃是大忌。

燈燭科並非世上唯一的魂魄之術,卻是最完善、最柔和的一種,屍行陣屬於妖術,不講究任何規則,對魂魄的傷害極深。

慕行秋已經做好絕不幹涉的準備,這時卻有些猶豫了,太上妖尊已經受過不少折磨,死亡對他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屍行陣卻會打斷死亡,讓他的魂魄再墜深淵,時間可能遠遠超過七七四十九日。

飛迎刃似乎猜到了勇王孫的想法,擡起目光看著他,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什麽是生命,什麽是延續,大家的看法並不一致。”

慕行秋突然明白過來,他和殷不沉的猜測都錯了,“這樣做有什麽意義?”

“意義?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就不再追尋所謂的意義,生命有它自己的前進軌跡,不需要多余的解釋。”飛迎刃頓了頓,“我聽過異史君講法,他說自己的記憶存在於思想中,祖先的記憶卻只在血肉裏,如此說來,我們都是一個個的載體,像是一串種子,‘自己的記憶’是暫時的,‘祖先的記憶’方為永恒。”

殷不沉探出頭來,呆呆地看著飛迎刃,他熟悉這段話,不知為什麽,同樣的話從這只病妖的嘴裏說出來,比他的復述更具有異史君的“味道”。

太上妖尊的屍體緩緩擡起一條手臂,好像掛著千斤重物,發出幹澀響聲的骨節更多了。

“謝謝你將半魔之體還給我,作為報答,我將向你證明一件事:半魔之體看中的到底是魂魄還是軀體。”

屍體的手掌搭在迎飛刃肩上,病妖臉上容光煥發,笑意更加明顯,“請不要嘲笑陰溝裏的生物,它們的生存環境就是這樣,或許它們與你有著同樣的祖先記憶。”

煥發的容光只維持了一小會,飛迎刃全身青筋暴起,眼珠突出,咬牙強行忍受割裂之痛。

“天呐,他要跟太上妖尊互換魂魄!”殷不沉終於醒悟,原來不是兒子要榨幹父親的最後一點利用價值,而是兒子以死亡換取父親的重生。

二十多年的苟延殘喘、二十多年的父子之情,飛迎刃將回報視為解脫——沒有父親,他不知道該怎麽活下去,沒有他,父親卻甩掉了一個大包袱。

慕行秋走過去,伸手按在飛迎刃頭頂。

病妖臉色驟變,以為對方要破壞正在進行的屍行陣,很快,他的神情緩和下來,整個陣法當中最最難以忍受的割魂之痛消失大半,“謝謝。”他說。

慕行秋對病妖施展了再滅之法,只是這一回,魂魄不是暫時離開身體,而是永別。

慕行秋後退觀察,飛迎刃的臉色與父親一樣了無生氣,手掌上的半魔之體在後退,接下來它的選擇至關重要:如果它徹底離開飛迎刃的身體,就意味著麻先生的說法可能是正確的,存在著所謂的魔體,擁有者即是魔選者;如果它最終肯接受這具病軀,則表面半魔之體真正看中的是魂魄。

半魔之體與半魔不完全是一回事,但兩者畢竟是相通的。

慕行秋不再做任何幹涉,無論飛迎刃的屍行陣看上去有多麽醜陋,這都是他們的妖術、他們的選擇——陰溝裏也有生命,也有生存之道。